孙大人惋惜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众人出去,这才在旁边坐下,皱着眉头道:“真是凶险。”
“那姓钱的……”
“已经抓进牢里去了。围堵上官,无法无天,这次要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
陈秉正转了转眼睛,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大人,我有隐情禀报。他带了两个商人,说这粮仓里的三十万石粮食,是他们借给杨道台周转的,今日便想要回去。”
孙大人的脸色陡然一沉,沉吟道,“竟有此事?你细细道来。”
“他言之凿凿,我便问他,可有真凭实据,他便说只有杨道台嘴上一番承诺。我想当官做事,都要讲白纸黑字,画押认证。如今人都死了,又无法佐证,岂能单凭一面之词。况且钦差查过账目……”
陈秉正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孙大人的神情,看他神色渐渐缓和,才继续说道:“杨道台尸骨未寒,声名被人如此诋毁,於我心有戚戚焉。况且杨道台的清誉,便是布政使司衙门的清誉,更是整个江南官场的清誉。俗话说得好,这条街上的衙门是江南的命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胳膊折了要往袖子里藏,若被钦差察觉到首尾,后续便是无尽的麻烦。因此,我有个不情之请,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商人,要在牢里先关一阵子,免得他们出去游荡,万一说漏了嘴,闯出大祸。”
孙大人点点头,“秉正,难为你心思细腻,想得周到,又如此识大体顾大局,不枉费我向吏部一番举荐。正好你出了这事,这三十万石粮食,谅他们也没胆子来要。红口白牙任他说破天,咱们只认公账便是。”
他看着陈秉正头上蒙了几层白色纱布,隐隐约约有血透出来,便放软了声音:“我原来还提着心,只说你年轻,处事难免冒失。既然你如此老成持重,我也跟你透一句话。那钦差郑大人杀了个回马枪,如今就在省城。”
陈秉正肃然道:“下官不才,与那位郑大人是同年,还有些交情。”
“那更好了。我让你便宜从事,你从中斡旋几分,让郑大人早日回京复命。老杨的事,报个意外身故也就过去了。”孙大人微笑起来,“听说你要成亲了,封妻荫子,以后前途无量。”
“凭我的本事哪里能够,还要拜托大人荫蔽。”
孙大人客套了几句,又道:“你初来省城,身边可有得力的下人?我从府中挑几个给你送去。”
陈秉正微笑道:“我即将成亲,这些事都指望夫人操心,便不劳烦大人。”
他送走上司,天已经黑了大半。回到住处,只见林凤君在石凳上坐着,十指绞在一起,满脸忧心忡忡。
她见了他,便冲上来用手检查。他满头满脸都是白色纱布,望去实在吓人,可虽然火辣辣地痛着,比起当年简直是萤火之比日月,“赶紧多看两眼,说不定明天就愈合了。”
林凤君原本火烧火燎,如今憋不住便笑了。她打开食盒,“我特意买的霸王猪脸肉,以形补形。”
“……”
他神情呆滞地吃了两块,摸着伤口道,“林镖师身手极佳,好一个血溅当场,力度恰到好处,任谁也找不出半点破绽。”
林凤君跺脚道,“离得太远,我只怕将你后脑打坏了,又怕伤了眼睛。我心中很后悔……”
“后悔出手?”
“伤在耳朵上边就好了,用头发遮盖,戴官帽瞧不出来。”她看了看笼子里的白球和雪球,“其实还能用鸽子血装一装。”
雪球吓得咕咕一声,缩在一旁。陈秉正笑道:“穿帮可就砸锅了。日后又瘸又傻,只能赖在你身上讨饭吃。”他比划着解释,“我让大夫多缠了几圈白布,装作重伤,如今衙门内尽人皆知。”
她小心地用热毛巾清洁周边,“会留疤痕吗?”
“男人的皮相不算什么。我大哥当时也是一身伤疤,肋骨都折了几根。”他愉快地将手上的血污洗掉,“我娘子亲手给我留的疤痕,我喜欢还来不及。日后我在周边纹上一圈花绣……”
她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你脑子确实被打坏了。”
他凑过去握她的手,“这叫苦肉计。”
“我懂,周瑜打黄盖,我听先生讲过。”她眨眨眼睛,“曹操信了吗?”
“信了八分。”
“剩下两分呢?”她盯着白布下渗血的伤口,“再来一道?”
“处在高位的人,绝对不会完全信任别人,所以永远都留有余地。”他肃然道,“我要是这样演下去,说不定能继续升官加爵,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也说不定横死街头。”
“那还是算了。”虽然不中听,他也不得不承认这话属实,“杨大人的死必有蹊跷。”
她皱着眉头,“你还要替贪官伸冤?”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杨大人就算死了,也要有死的价值。”他继续吃着霸王猪脸肉,“希望比他活着的时候价值还大。”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陈秉正起身正要去衙门,忽然大叫一声。
林凤君立时冲了出来,随手抄了一根在大街上买的鸡毛掸子,“什么事?”
他伸出手指向院子,“有老鼠。”
“在哪儿?”
“墙根下面。”
“我当是什么呢。”她定了定神,大步走过去,忽然瞧见非比寻常的一幕。一共四只,已经死了,被丢成小小一堆,死状可怖。
“这是什么江湖上的暗号吗?”他冷静地问道。
林凤君高声叫道:“兄弟是溜那一路的,什么价?亮明了招子再过眼,不然认错了人。”
一片寂静,没有半点回应。她摇摇头,“全然不合规矩,不晓得是哪一号野路子。”
他将眉头拧紧了,捂着鼻子上前观察这几只死老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这人是在提醒我官仓粮食有诈。”
他点点头,叫道:“不管你是哪里来的朋友,谢过了。”
仍是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