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好的,”陈秉正声音平静,嘴里却是实打实的谎话。“狱卒已托人去找郎中了。”
“没用……”钱老板从喉咙里发出些嘶哑的声音,瘦骨嶙峋的胸膛只有微弱的起伏,“最后都是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活一天算一天。”
钱老板不再说话。陈秉正也沉默了,看着墙上的光斑从大亮转向暗淡。大概是黄昏时分,钱老板忽然将眼睛睁开一线,将头费力地转向那扇沉重的铁门。
他的耳朵动了动,像是有人在跟他说话。
“伢子……你……你来啦。”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挤出一句模糊不清的呓语。陈秉正听得浑身一震。
“爹给你……买了个泥娃娃……”钱老板喃喃着,眼神涣散,嘴角却扯起一个弧度,“从永州买的……就放在……箱子里。”
陈秉正的手有一丝轻微的抖动。
“别……别走……伢子……”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头颅微微向上抬起,脖颈青筋暴凸,仿佛要挣脱那无形的枷锁。他死死地盯着那即将消散的幻影,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回光返照的光。
“让爹……再摸摸你……”
他的手碰到了陈秉正的胳膊上。每一根手指都是凉的。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任他握着没有挪开。
“家产保不住了……不要紧,一辈子平安才是福气。你没吃过苦……是爹的错,果然遭了报应,当初不该被钱蒙了心,赚那黑心银子……”
陈秉正大吃一惊,他俯下身,将耳朵贴近钱老板的喉咙,压着声音道,“我没听清,您再说一遍。”
“粮券,快点烧了……”钱老板喃喃道,“快烧,别握在手里……再不跟官府打交道……”
“什么粮券?”陈秉正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官府的粮券。”钱老板咬着牙,“我买了墓舍,你种庄稼……”
“我都听到了,我按你说的办,安心种地,护着一家老小平安。”
“那,那就好了……”
陈秉正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继续用湿布擦拭他的额头、脖颈、手臂。可是钱老板仰着的头颅已经失去了最后支撑的力气,重重地落回那堆稻草里。眼睛还圆睁着,望着头顶那片无尽的的黑暗。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干瘪的眼角缓缓滑落,瞬间便不见了。
陈秉正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那块湿布。他伸手将钱老板的眼睛合上,脱下自己的外袍,盖住钱老板的面容。
他敲一敲铁栏杆:“人已经没了。”
“多余弄这么一趟。”狱卒嘟囔道,“我叫人来收。”
陈秉正站起身来,望着外面走廊里的一盏油灯,火苗突突上窜。走廊尽头,有个黑色的影子,立在原地,默然地看着被抬出去的尸首。
那是郑越。
等尸首在他视野中消失,他才缓缓说道:“请陈大人……陈秉正到议事厅问话。”
议事厅里点了两个炭盆,炭火正旺。郑越叫人解开他的手铐,关了大门,又指着凳子道:“快坐。”
陈秉正没了外袍,只觉得膝盖里麻痒得厉害,像是蚂蚁在乱爬,他不由自主地往炭盆边上凑,伸出手烤火。
郑越将身上的斗篷脱了,披在他身上:“将自己的衣裳给人做裝裹,你倒是好心胸。”
陈秉正将腿伸直了,微笑道:“你将衣裳给一个囚犯,也不遑多让。”
郑越叹了口气,也坐下了。两个人隔着火盆,只看见红色的炭从中间爆裂开来,噼啪作响。过了一阵,他才开口道:“姓钱的……死了一阵子了?”
“不到一个时辰。”陈秉正淡淡地回答。
郑越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恐惧,随即他抬起下巴,“这人是出了名的奸商,作恶多端,就该死。大牢里死个犯人,太寻常了。”
“是。”
“我交代牢头,给他弄口好点的棺材。好歹是济州人,算是乡亲。”郑越闭上眼睛,“你还记得吗?当日钱家一跺脚,整个济州都得抖三抖。他说粮食涨价,一条街都得哭。”
“他也是肉体凡胎,有生老病死。”
“他落在大牢里,跟一条狗,一头猪也没什么分别。说打就打,说死也就死了。”郑越搓一搓手,脸颊有点红,“还是科考当官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果然属实。其实他这个人是真不聪明,当日只要他嘴上不那么硬,我或许还能放他一马……”
陈秉正心中一跳,只觉得他的话又多又密,全不是平日的做派,“郑兄,你怎么了?”
郑越咳了一声,“姓钱的死了,有些线索又从中断绝。万一巡抚他们要对你用刑,我便阻挡不住。案子拖得越久,只怕对你越不利。”
“钱老板生前……”
“什么?”
郑越面无表情,语气却有些仓惶。陈秉正本想将钱老板临死的话语和盘托出,刚说了一句,见郑越的手指死死抓着桌子一角,忽然心中一动,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下去,“生前……享了大富贵,骤然落魄,自然撑不住。我却不同,什么都经历过了。”
郑越神情也着急起来,“仲南,你不怕吗?这监狱里的人命是不值钱的。”
“既来之则安之。”
“水越来越浑,既能钓鱼又能杀鱼。我心中忐忑极了。”他喝了一口茶,“林镖师昨晚来找过我。”
陈秉正眼皮一跳,“她看起来怎么样?”
“气色还好。她说你万一被人害了,她就将犯人的脑袋砍下来祭奠。”
陈秉正大笑起来,只觉得一阵畅快,“果然是她的口气。”
“就冲这句话,我也得尽快将你救出去。”郑越也跟着笑,不知道为什么,陈秉正觉得那笑容有点别扭,“她在我面前哭得死去活来,说为了换你能出狱,愿意交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