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林家后院里,林东华将草料投入石槽,新鲜的草叶混着露水的清香。来喜低头反刍着食物,尾巴悠闲地甩动。他用粗粝的手掌抚过牛背。
墙头传来高亢的啼鸣。霸天昂首向天,鲜红冠子颤动着,发出底气十足的啼叫。林东华停下手,望向鸣叫的方向,东边的山脊刚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鸡鸣未歇,晨光又亮三分。忽然大门被敲响了,是试探性的,声音很轻,一下,两下。
林东华打开了门,“请问您找……”
外面站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件青色的杭绸直身便袍,质地挺括,衬得他更显清癯。领口微松,露出里层细白的中衣边。腰间松松系着一条深色绦带,挂着一块玉坠,随着步履轻轻晃动,手里提着一盒新买的点心。
来人一口正经的官话,“请问这是济安镖局吗?”
“是。我姓林。请问您贵姓?”
来人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有些流离,“我姓冯。”
“冯……”林东华的话顿住了,他忽然神志飘忽起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我想见一见……明珠。”——
作者有话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陶渊明
第169章明珠江南芳华正好,正是绿草如丝的时……
江南芳华正好,正是绿草如丝的时节,树林深处开满了各色野花。烂漫的花草之间行走着两个男人。他们踏着石阶沿着小路上行,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任何交谈。
清晨的露水铺满了地面,大概是石板太湿滑,冯大人的脚步趔趄了一下,险些在狭窄的台阶上摔倒。
忽然从他身后飞快地掠过几道身影。两个随从,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色短衫,手持匕首,将他护在中间,警惕地盯着林东华。
林东华笑了笑,“你的护院?”
“他们只是贴身保护我。”冯大人摆一摆手,将他们斥退到远处。
“你的家丁护院,看样子是江湖上的一品高手。打算和我交手试一试我的底细?”
冯大人淡定摇头:“不需要出手,我也知道你武功非凡。”
在台阶的最上端,林东华停住了脚步,他望着远处那片开满野花的草地,犹豫着说道:“我的娘子就葬在这里。”
冯大人朝那个方向又走了一步,却被林东华伸手拦住,“我有几句话要说在前头。”
“什么?”
“我知道你们曾有过婚约,但我是她的丈夫,我不会让任何人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尤其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问她为什么苟且偷生。你要是说出这句话,我立即出手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山风骤起,卷起无数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往下落,恰如多年前冯大人,不,冯公子见到她的第一面。“我明白。”
林东华带着他向墓地走去。没有石人石马,只有一块粗粝的青石墓碑立在草地上,上面简陋地刻着“吾妻温氏之墓”,下面落款是“夫林东华谨立”。字写得非常端正沉稳,边缘已被磨得有些圆钝,仿佛能看见寒来暑往之间,有人不断地触摸这一笔一划。
墓碑前摆着一个野花做的小小花球,用红色的缎带捆扎成一束。
“你做的?”
“我女儿做的。用喜饼盒上的缎带。”林东华深深吸了一口气。
冯大人垂下头去,那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诗书琴画,无一不精,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漾着江南水乡的温婉。而如今,她的名字,她的年华,她所有鲜活的过往,都被压缩成这冰凉的、毫无生气的一行字,沉寂在这荒烟蔓草之间。
“这是我娘子自己选定的名字。”林东华掏出帕子,小心地擦掉了墓碑上的一个泥点,“她给自己取名叫温黎。”
“黄鹂的鹂?”
“不,黎民百姓的黎。”
“可是她原本不姓温。你女儿知道吗?”
“不知道。”
“为什么瞒着她?她母亲姓卫,是卫首辅的女儿。”
“卫家已经覆灭,我们只是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从女儿出世那天起,我和娘子就想得很清楚,她应该快乐地生活,像任何一个乡野姑娘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首辅也好,佃户也罢,和下一辈再也没有关系。”
冯大人弯下腰,在墓碑前将点心盒子打开,“明珠,我来看你了。二十年了,始终找不到你。没想到你在这儿。其实我们离得不远,水路半天就能到。”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触摸那石刻的名字。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的石块。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以为,只要找到她,哪怕她已嫁作人妇,儿孙满堂,他也能远远看一眼。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命运给他的,是最决绝的一种答案,连一个弥补的机会,一个解释的余地,一个遥望的背影,都不曾留给他。
“明珠……”他喉咙哽咽,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卫家府邸后花园的秋千架上,她鹅黄色的裙裾飞扬,笑声如银铃。
他看着落款的年月,“卫家蒙难以后,她又活了十几年。十几年……”他喃喃道,“听说你们过得并不富贵。”
“勉强自给自足吧。”林东华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冯大人觉得自己这句话十分可笑。他看着林东华,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简直像是绝望的妒忌。对面这个男人武功高超又怎样,无权无势的日子,想一想就知道多清苦。明珠那样纤细单薄,一定是捱了太多的苦楚,所以早早就去世了。但他还有明珠的女儿,眉眼口鼻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是气质完全不同。
他冷不丁觉得脸上很凉,随后就是清晰的感觉,眼泪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伸手去擦,眼看冰冷的眼泪就落在手掌上。他简直不能相信,他是朝廷命官,二十多年来出了名的老成持重,本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然而……他转过身去擦掉了眼泪。
林东华以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他简直如芒刺背,“谢谢你将明珠救了出来。”
“她也一样救了我。”
冯大人看着那一束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你很幸运。”
“我的确是。”林东华郑重地点头,“可是我也很羡慕你,你曾经听过她的声音。”
冯大人震惊地抬起头来。林东华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被人灌了哑药。”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