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来喜的角吗?”
“没错。挂在它的角上,记得更牢。这秘诀我轻易不告诉别人。”陈秉正拍一拍她的肩膀,“依我看,寒是第十七个字,收是第二十二个字……”
“一定不是那么简单。”林凤君叫道。
“所以我请母亲来帮手。”陈秉正恭恭敬敬地作揖,“天下能破这套密押的,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黄夫人有些犹豫,“我不一定能行。”
“夫人,你最厉害。”林凤君真心地称赞。“我们一起来帮手。”
黄夫人屏住呼吸,指尖悬在这本《千字文》上方游走,整个世界坍缩成眼前这方寸之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窗外从阳光普照到暮色四合,又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黄夫人浑然不觉,发髻早就松了,几缕青丝垂在颈侧,随着她翻动书页的动作轻轻晃动。
陈秉正将信中的字一一拿出来拆解试验,始终一无所获。林凤君看得晕了头,“我爹呢?出门怎么还不回来。”
林凤君走出院子,天已经黑了,长街寂寥无人,只剩了店铺门前的几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偶有更夫提灯走过,惊起深巷里的几声犬吠。
她心里莫名有些慌张,脚下却不自觉地往母亲坟墓的方向走去。过了一个街口,她和父亲在路边刚好打了个照面。
她欢快地叫道,“爹,我回来了。”
林东华步子有点沉重,可神色平静,手里拎着几条鱼。林凤君立刻放了心,“我就知道你去找我娘了。”
“对。今天的草鱼不错,回家给你红烧。”
“好好好。”
她将那几条鱼接过来,皱着眉头,“爹,你还说不错,这是粗鲮鱼,可不是草鱼,都死了一会了,根本不动弹。你定是被鱼贩子给骗了。”
“是吗?我没留意。”林东华伸手弹了一下已经死透的鱼,“凑合吃吧。”
“也好。”林凤君只觉得步子轻快,“爹,省城的房子也安排妥当了。等我成了亲,您就跟我们去到省城。”
“去做什么啊?”
“我在省城开一家镖局的分号,另收徒弟,比济州的大几倍。我再买些车马……”
他忽然幽幽地说道,“爹老了,跑不动了。”
“不用您亲自跑,坐在柜台前数钱就可以了。”林凤君搓一搓手,兴致勃勃地说道,“往西,从省城到关中平原,往南就到岭南,客商不少,粮食、药材咱们都可以接。我跟几家镖行的人都谈妥了,共同进退。”
她说得唾沫横飞,心花怒放,可林东华对镖局远大的前景似乎没什么兴趣,“我在济州,哪里也不去。”
“树挪死,人挪活,别这么执拗。”她挽着父亲的胳膊,“我知道你要一直守着我娘,可是凡事要朝前看。咱们将牌位请走,在新房里辟一间屋子,让娘仍旧天天受着香火。以后逢年过节,咱们回来拜祭。”
“我在济州打理生意,岂不更好。你们新婚燕尔,怎么能对着我这个糟老头子。”林东华笑着摇头,“小夫妻要甜甜蜜蜜。”
“我们早就商量过了,他很愿意跟您一起住。还有来喜,霸天,白球雪球……大家一起,多热闹。”林凤君仍不死心,终于祭出了杀手锏,“万一我以后有了孩儿,您可就当外公了。”
“这话别在外头瞎说,新媳妇没羞没臊,好不矜持。”林东华笑了笑,脚步忽然停下了,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她身姿挺拔,神采飞扬,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
凤君愕然地擦了擦脸:“爹,我脸上有泥巴?”
“没有。”林东华低下头,“想当年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像个剥了皮的狸猫似的,浑身通红,丑得要命。我只怕养不活……”
“你可养得太好了。”林凤君挺起胸膛,“所以以后我的孩儿也要你来养,从小熬炼筋骨,百毒不侵。”
“我……”林东华的话卡在喉咙里,顿了一顿,“我还想偷懒呢。你就让爹歇一歇吧。”
“那可不能够。”她进了厨房,将鱼扔在案板上,拿起厨刀。她用刀刮了细鳞,然后将刀锋从鳃盖下方入手,稳稳地切了进去,将内脏掏干净。
林东华将柴火引燃了,扔进炉灶,正准备放油,忽然听见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父女两个抬头看去,陈秉正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
“我们……猜出来了。”
小房间里,夜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拂面而来。黄夫人深深地闻了一口,郑重地将它关上。
桌子上横七竖八地丢着许多张字纸。陈秉正将手放在那本《千字文》上,缓缓说道:“我来给大家讲一个猜想吧。”
众人围坐在桌边,安静地听他说道,“省城的官员们都是按品级发放禄米。这米不是实物,而是粮券。官员们领到之后,便用它向粮商的铺子里兑出米粮。”
林东华点头道,“没错。”
“粮商又用手中的粮券向太平仓申请兑换。”陈秉正道:“在这一步,钱老板交一万石粮券,出仓的时候在车上和称上做些手脚,就可以领到一万五千石乃至更多,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那粮食去了哪里?”林凤君问道,“被他们拉去各地卖了?”
陈秉正摇摇头,“只卖给散户,来钱很慢。最好是有大户集中收走,价钱又给的高。要知道粮食的去向,还要从这本《千字文》说起。”
黄夫人脸色黯然,她将这本书打开,指着其中的字样说道,“密押要做到外人如观天书,内行一目了然,一定要简单易懂。所以这伙人将正文拆解,摘取其中的段落,像“天地玄黄”开头的几个字就是不同的客户代号,“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是日期,“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是金额。清河帮向杨家写的信,将这些字暗藏其中,杨道台收到以后,自然按照密押将它解密,做成一本天衣无缝的暗账。账本做成后,要向清河帮对账查账,然后分赃。太平仓中的粮食,就是这样被慢慢掏空,换成了钱。”
陈秉正苦笑道:“一个偶然的机会,芸香看到了这本《千字文》,然后悄无声息地将它拿走了。杨道台没了这本密押,也许以为有人在暗中窥探,内心的惊惧可想而知,于是急匆匆地要和清河帮对账。而另一边,何怀远得知郑越又要来省城查账,也十分惶恐,双方见面时,何家先下手为强,将杨道台用药迷晕,扔到河里,然后潜入杨府,寻找往来的信函……以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林家父女听得恍惚起来,凤君率先问道:“这案子闹得这么大,就是因为芸香不小心……连你都牵连在内。”
“凤君,这并不是意外,就算没有芸香,也会有雨香、雪香。因为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几方各怀鬼胎,早晚会同室操戈,同归于尽。”林东华笑了笑。
林凤君默然地看着那些数字,“那么三十万粮食究竟去了哪里?”
“是一个叫铜盘的商户。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代号。”黄夫人伸手按着太阳穴,“三十万石粮食中,有二十二万石都被这个人收走了。而且非常奇怪,收购的价钱比市面价格高五成,会是什么人呢?难道是囤积居奇,炒高粮价的黑手?”
“铜盘……”林东华的脸骤然白了,他霍然起身,“这不是商人。我记得济州再往东一百里,靠海的地方有十几个小岛。其中最大的岛屿叫做铜盘岛。那是……倭寇的巢穴。”
陈秉正反应过来,“这批粮食被卖给了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