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轻飘飘的雨点,细细密密地倾砸下来。原是烧得熔金的烈日,此刻也躲入乌蒙蒙的云层中。李彻被卫嫱一句话打发了下去,回到帐内时双膝已跪得青紫。大片大片的肿胀,伴着破了皮的红渍……他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
有下人走上前,为他递上药膏。
李彻摆了摆手,面色清平,示意对方退下。
雨愈下愈大。
帐外雨声浩荡,帐内,他的心绪却不甚清平。
他回味着卫颂的话。
——陛下可以不在乎她和旁人的孩子。
——我也可以。
纷杂的雨声砸落人心底,如坠入水洼般,激荡起清冽的珠玉。在此之前,李彻心中便一直有一个猜想,或是某一种感应,抑或是某种自我安慰……在见到小翎的第一眼,他便觉得这孩子与自己很像。
直到卫颂走来,将小阿翎牵走,直到小女孩一声一声,甜甜地唤另一个人“父亲”。
下人同他道,漂亮的小孩子在未张开之前,大致都一个样。
清澈的、圆溜溜的眸,雪嫩的肌肤与极好的骨相……李彻越往那方面去想,心中却有一个越大声的声音在一句句否定自己。阿嫱那么讨厌他,那么憎恶他,又怎会留下他的孩子。
还有卫颂,又如何能甘心去养他的孩子。
他若是卫颂,定然做不到这般。
他是一个很坏的人。
他阴暗,阴鸷,嫉妒心与报复心皆很强,对心爱的姑娘,有着无可遏制的占有欲。他想要拥有她,占有她,占据她身体和生活的每一寸,要她日日、夜夜,都一声声、亲口说爱他。
他爱她。
却做不到想象中那般大度。
于是他一面安慰,又一面否定,直至今日清晨……埋藏于心底深处的那个猜想,终于破土而出。
李彻开始重新关注那个孩子。
不可否认,在这之前,他确实并不怎么喜欢小翎。小翎是她与卫颂的孩子,见证了他们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他没有卫颂大度。
天气渐晴,风淡云轻,地上的水洼亦消散了,独留一轮金乌高悬,破开这乌沉沉的帘帐。
他开始尝试与小翎一同玩耍。
虽说他曾“赏赐”了小阿翎许多稀奇宝贵的物件儿,但这孩子仍有几分害怕他。这让李彻想起,自己也曾以小翎为要挟,逼迫卫嫱重新回到自己身侧。那时的他是怎么做的来着?摇摇欲坠的小船下风浪不止,他步步逼着卫嫱,将她逼至围栏处,岌岌可危。
那时,阿嫱哭了没有?
那时,小阿翎哭了没有?
他记不大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沉溺于对挚爱失而复得的的欣喜中,顽固地、执拗地想要伸手,将她捞住。
她是水里阔别许久的月亮,即便只是一行清影,也让他奋力伸手,揽月入怀。
即便月亮不愿。
即便,小女孩哭声清脆——她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声一声唤着娘亲,脆生生的哭泣声,却换来他冰冷的漠视。
他不喜欢她。
不喜欢这个与卫颂有关联的孩子。
思及此,一颗心忽然阵痛。他迫不及待地掀帘,冒着雨朝前走去。
一声惊雷。
劈得军帐发白。
许是天气酷热,近些天,雨水总是来得很急。
暴雨连天,如潮水般蔓延,整个军帐亦被熏得潮湿,湿热的空气中,熏香氤氲得湿漉漉一片。
彼时卫嫱正斜倚着软椅,捧着一卷书。
知晓她身子骨弱,滕月又命人为她打造了把原先大宣宫中才有的贵妃软椅。
南郡比不上大宣养人,她又是自皇宫里头出来的,即便卫嫱说了许多遭自己的身子骨并不挑,可她这个护妹心切的姐姐仍是不信。卫嫱不过于帐子内住了大本个月,军帐内的物设便已换了好几遭。
她的姐姐与兄长,非将她养成那娇贵无比的小公主。
灯色烟煴,卫嫱的思绪抽回,全神重新汇聚于那本书卷之上。
帐外雨水连天,最适合夜读。
这些天,她学认了许多南郡字,莫说是与南郡人正常交流,便是连一些书信文章,读起来亦不耗费什么力气。每每提及此事,她的姐姐滕月总是一脸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对方声音温柔,满是骄傲地道:
“小妹聪颖,学什么都快。”
再加上后半句——
“比你那个不着调的二哥伶俐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