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她是遭到了上苍赐下的报应——当初她毒害沈贵妃,让她失去了珍贵的孩子,故此,自己的报应就来了。
讽刺地是,在她受到最大的侮辱的时候,上苍偏偏赐了她一个女儿。
葛绾原本也想滑掉的,但後来,她动了恻隐之心,孩子到底是无辜的,好不容易来到人间,就不该承受来至母辈的罪孽。
葛绾生下这个孩子时,是在黎明,溏心般的曙色从天窗里徐徐游弋而来,暖烘烘的披罩在母女身上,葛绾把手掌放在女婴的肚腹上,感受着她清浅的吐息。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柔软且脆弱的生命,好在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
她让女儿随母姓,取字为“熙”。
“熙”是很多种美好事物的总和:光明,欢乐,祥和,兴旺,福禄。
它还另一种写法,叫“禧”,但这个字的笔画太多了,葛绾怕女儿写不会,就取个相较简单一些的。
在佛堂抄经的那些年,葛绾常在心里与沈贵妃对话——看啊,我有了一个孩子,而你一无所有!你再受宠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落了个被赐死的下场!沈莺歌,我才是人生赢家!赢家!
讵料,随着女儿的长大,她的五官越来越往梅孝臣的面目靠拢。女儿根本不像她,像极了那个将她推入深渊的邪徒。
梅孝臣激起了葛绾所遭受的种种耻辱,她对女儿的爱意变得愈发复杂,在爱的底色之上,增添了不少难消难解的恨意。
爱与恨本就是一体两面。
葛绾有多爱女儿,就有多恨她!
女儿是天赐的礼物,更是地狱修罗套在她身上的枷锁,让她永世都活在一种见不得光的日子里。
世人遗忘了她,族亲看不起她,父亲骂她是败类,母亲心疼她,就连族妹葛嫣也轻看她。
这种恨意,在日积月累之下,就演变为了滔天的杀意,给一枚火种就能彻底燎原。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葛绾会忍不住掐住女儿的脖颈,只要她死了,自己是不是就能得到解放?
掐住女儿,让女儿在睡梦之中被憋醒,看到她泪流满面唤“娘亲”样子,葛绾如梦初醒,慌乱地松开手,紧紧将女儿搂在怀里。
该死的不是女儿,而是梅孝臣。
女儿不该替她父亲受罪。
时下。
葛绾从种种前尘挣脱出来,思绪回归到了当下时,她发觉自己听不到梅孝臣的求饶与辱骂,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她必须跟梅孝臣做个了断。
是他给她的人生种下了孽果,他不仅不负责,还嘲笑她是罪有应得。
她绝不希望葛熙儿的父亲,是这种道德沦丧的恶人。
簌簌簌——
好像天降一场血色的暴雨,浓稠的血染红了她和梅孝臣,如同历经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受洗,葛绾露出了解脱般的微笑。
梅孝臣怔忪地望着葛绾,震悚的视线从她蘸满血的容靥,一路滑向她的掌中刀,硬韧的雪亮刃面正深深扎入了他的喉咙里,堪堪刺裂了他的经脉。
他甚至能够明晰地听到爆血管的声音。
“你……”他的声带裂开了,无法道出一句清晰完全的话。
葛绾用他的血,慢条斯理地搽着自己的嘴唇,就像刚入宫时,她精心地装饰着自己一般。随後,她捂着梅孝臣的眼睛,在他的喉咙上的伤口吻了一下,笑了出来:“本想让你在死前看看我们的女儿,但我现在发觉,你根本不配。”
他感受到一些濡热的液体滴答在自己的脸上,不是血,而是葛绾的泪。
她笑的时候,泪流满面。
梅孝臣的身躯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
青朔在清理现场,青苍将葛绾护送回了令国公府。
接下来,就要施展下一步计策了。
沈莺歌刚想从竹林里石桌前起身,一转头,就撞见一道修长玉立的男人身影,他负手而立,戴着一个无常面具,面具完美掩住上半张脸,露出了清隽毓秀的侧颜轮廓。
他身上的服饰也更换了,不是寻常可见的绶带绯袍与鹤绒氅袍,而是一身银丝青纹骑装。他环着胳膊,慵懒地靠在扶疏的竹影深处,肩膊宽挺如山岳,风猎猎吹过,骑装的前裾在须臾之间褶皱成了海,海被竹叶浸染成了绿色。阵阵的竹涛,很快填满了大自然的画框。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谢瓒今夜的气质,好像与以往任何都有些不同
沈莺歌一时有些恍惚,好像是十三年前朦胧烟雨里的青衫落拓的青年,正在朝着她走来。
他手中拿着一个面具,待走近了些许,沈莺歌才看到那是一个红狐狸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