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彤知道我没参加过婚礼,便和我简要地介绍了一下“司仪宣布喜礼开始之后,夫君会先带我去洞房换上这香艳物事,然后下楼来拜天地,行百禧礼,之后我们三人回洞房,饮合卺酒,又叫合卺礼。此时夫君可以摘我元红,新婚嘉禧的合卺礼上,妻子也可以与忘川郎重温鸳梦。……总之,此间事了,我三人才出去行那襄缘仪。”
言至此处,她眼波异样地瞟我一眼,香腮红透如灼“你是不是觉得当正夫很吃亏?”
我想起子歆跟我共议婚制改革时说的一个数目,摇摇头笑道“隆德十四年,礼部在岭南省和解州三府做过调查,四十岁以上男子中,竟有十之七八孤身未娶,其中做过平夫的也不足十一。天之道,本是损有余、补不足,现在却是反着来了,你夫君的十二个娘子个个都纳数名农夫蓝颜,这一点,他做的确实不错。”
我也是嘴贱,一时兴起,竟这样说“我在县学时听同窗聊过,这新婚嘉禧的合卺礼上,最惹人津津乐道的不是襄缘仪,而是众宾客猜度妻子是否允那旧日平夫行润身之礼,毕竟重温鸳温、有始有终也合乎人情。有些新郎官死要颜面,不愿再让平夫再染指妻子玉体,宾客便少了好大一番乐趣。多数讲究的新郎官,还是知道该怎么做的。有忘川郎的婚典,贺喜之人往往格外踊跃。”
“你与我大婚之时,愿意让平夫过一水吗?”凝彤凝视着我,表情似笑非笑,“你是讲究之人吗?”
“陈老爷可不是你平夫,你俩是新婚嘉禧吧?……再说,他也不可能专门为此而去京都吧?”事关已身,我便推脱起来。
这“过一水”是民间说法,在《礼记》等典籍中的正式名称叫“旧爱润身”,新宋名曲《以德润身》便和此礼相关。
《绿夫雅典》有载新宋清化朝名臣林文贞公,年少清贫,聘妻马氏。
马氏先与渔夫张某成平婚燕尔,佳期既满,文贞公感其旧情深厚,遂于新婚嘉禧之夜,虽无宾客临门,仍亲执忘川郎张某之手曰“卿与荆布旧缘未了,当全此契。”合卺礼毕,乃引张某与妻入帷中,自取焦尾古琴坐于廊下,抚《以德润身》之曲。
是夜月华皎洁,万籁俱寂,忽有仙鹤数只自东海来,翩然栖止庭竹,倾耳若有所悟,曲终方振翅而去。
后文贞公高中状元,官拜礼部尚书,此“鹤听琴、德润身”之事遂成千古佳话。
后世因而谓新婚嘉禧合卺之夜,妻与旧平夫再续前缘之举,为“润身之礼”。
不过这一礼也是因人而异,凝彤说的不完整一般要纳平夫为蓝颜的,洞房花烛夜正夫便不会再让妻子与平夫交欢,否则行完合卺礼再出来见客,形迹难免被人窥破,相公颜面何存?
听我这般推脱,凝彤撇撇嘴“我夫君对外声称新婚嘉禧,原本是为了钓出杀害宝珠的凶手,没有玊石为证,他到底还算是平夫。”
她这番话说得我心头如压了块浸水的棉絮,隐隐有种说不出的预感,凝彤似乎察觉到什么,也改了口风,敛容正色,纤纤素手交叠于腰际,向我行了个端雅至极的万福礼,“我夫君念在你还要为我陈氏一族筹谋大事,又说你是第一次当忘川郎,怕你心力不济,我夫君的意思是襄缘仪只办一仪。”
我听她这样提及老地主,这半个时辰之内,心情起起落落,难辨个中滋味,凝彤凭着女性的直觉意识到我的消沉,细细端详我一会,突然叹了口气“这一关你总是要过的。念蕾、烟儿、姜尘她们几个的平婚燕尔,襄缘仪就算没有九仪十仪,也不会少于三四仪的呢!”
我默默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凝彤终是不忍,噗嗤一笑“看你这脸色!”裙裾窸窣间已贴到我身前,将柔荑轻按在我心口,感受着那如擂鼓般的跳动,“咚咚咚!比清明庙会的太平鼓还急呢!不要怕,晚上婚礼中的襄缘仪只有一仪呢,最后再与你议。我们先把这同心解缘礼弄完。”
说起这襄缘仪,在民间婚俗中如老树盘根般代代相承。
在京都之地,守着这个老礼的中下层家庭也有不少。
夏小楼有次和邵春风开玩笑,说他要是在新婚嘉禧之前改了主意,想办平婚燕尔,他可以自荐为平夫,不过一定要办个十全十美的襄缘仪。
神武大帝当年亲制的这套婚仪以禔福语的神性来保障正夫大防与平夫大防在平婚燕尔期间,能助新妻与正夫暂寄旧情、逾矩必匡;新婚嘉禧之时,可令平夫与新妇或一别两宽、或再续恋情。
无论是北方的“襄缘十二仪”,还是东部的“襄缘十八仪”,或是闽西此地的十五仪,都是“襄缘十仪”的变种。
虽因“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之故未能载入朝廷律法,却在民间婚俗中代代相传,与晏氏五契谱并称为“婚恋双璧”,备受推崇。
襄缘十仪的名目诡艳非常,共包括“差池羽”、“断缘禊”、“骨血传”、“彤管娈”、“鸾交颈”、“绿意髓”、“并蒂莲”、“合卺志”、“轮根动”、“凤点头”。
以前在县学,听夏小楼和邵春风聊天时提及其中的“合卺志”,便令我咋舌不已正夫需当众从鎏金托盘上选取八枚雕花玉签,每枚玉签上都刻着不同的行房体位。
正夫要么将这些玉签亲手递给平夫,恳求其在平婚佳期时代为尝试;要么交给新妻,请她与平夫行房时避开这些姿势,为正夫保留。
若选了后者,司仪便会高声问道“新妻可愿成全正夫这片痴心?”此时满堂宾客必然一起哄笑。
新妻羞得连耳根都泛红,却要用最香艳的方式做出裁决——若是将一颗蜜渍龙眼以唇相渡喂给平夫,而只递给正夫一粒莲子,那便是婉拒,反之则同意。
此后再听别人聊及襄缘仪,我便避之唯恐不及。而今,这柄悬了多年的香艳铡刀,终于要落在我颈上了。
这时,凝彤将那团“醉春霄”包臀情丝轻袜递给了我。
我捻起那团轻若烟雾的黑色丝袜,上面的金鳞绣纹光彩斑斓,指尖传来的触感却似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我心爱的恋人,第一次穿上这个,却是为了其他男子……
“有你这同心解缘礼,咱俩的情分能淡了三分,我与夫君合体之时也不至于三心二意,不能让他尽兴!”
“这咒语真能让你我情份变淡?”这同心解缘礼便是闽西“襄缘十五仪”中的一个。
“此地的祝由师多少都有些本事,咒语能管上几个时辰,比不上襄缘仪中禔福语的神性,馨香蜜月期间都有效。比如这同心解缘礼的咒语,只会让你在今夜在我眼里变得很陌生。第二天便正常了。要不,咱们现在试试?我跟祝由师学了七八遍,才生记下来。”
我颔应允,心中亦升起几分好奇这咒语还真能将我变成怪物吗?
拿起绸布和缎带开始包黑色包臀情丝长袜,同时默念着对凝彤的爱,她在一边闭起眼睛,朱唇轻启,一串晦涩古老的咒文流淌而出。
当我理顺同心结的流苏,将正要包扎好的“同心解缘礼”递入她掌心时,她已经睁开眼睛,杏眸中的柔情蜜意倏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打量陌生人的疏离!
她纤纤玉指迟疑地抬起,先是用指尖轻点我的眉骨“这左眉毛……”
她喃喃自语,“眉弓的弧度都不对了!”
又触碰我的鼻梁,又摩挲过我的唇瓣“怪哉!明明是一样的眉眼……”
她无比困惑地研究着我的五官,“怎么瞧着你这般别扭?”
我心头猛地揪紧,第一时间去看镜子,却没有现什么不对之处,此时蓦然想起《玉牝归真诀》第三重境界所述——“记忆如珠串犹在,情丝已作陌路人”,寒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指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她又盯着我的左唇角,眼神中充满了惊疑,“绝对不对!分明是右唇角往上翘的!”又踮着脚尖研究了一下我的头,“还有,旋也变了向!”
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的每一个现都像一把小锤,敲打着我最脆弱的神经。
她没再说话,闭目凝神,又猝然睁眼,眼光还是在看陌生人那般,最后围着我转了一圈,裙摆扫过青砖出沙沙轻响,“当真古怪之极!”
她摇着头,眉间蹙起浅浅的川字。
老地主会不会想永远地霸占凝彤,弄了什么邪术,不是几个时辰……而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