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于礼数,终究不便向小厮探问,只得暗自纳罕。
这时忽见那身量已见抽条的五小姐抬眼向我望了过来——一张粉雕玉琢的圆脸上嵌着对会说话的杏眼,颈间鎏金长命锁随着她歪头浅笑轻轻晃动,倒显出十二分的娇憨可人。
这时,前院突然炸响一串爆竹,惊得一群孩童们满园吆喝乱窜,八位娘子联袂而出,大娘子戴着九凤衔珠冠,正吩咐丫鬟给合欢铃阵系银丝,五娘子笑着拽了拽绳尾,满庭铃铛顿时响成一片,伴着娘子们银铃般的笑声。
当管家引我踏入中堂正门时,扑面而来的肃穆气氛与院中的喜庆喧嚣格格不入。
八盏鎏金枝形灯将二丈四尺的敞厅照得通明,鎏金灯影在青砖地上摇曳,却驱不散满室凝滞的沉闷。
陈老爷身着杏黄底绣青鸾喜服端坐主位,左右各四张黄花梨圈椅中,三位身着官服的人物正襟危坐。
两侧山墙边二十余把靠背椅列如雁阵,西梢间隐约可见女眷们云鬓微动。
七八个交杌散落其间,坐着几个神色拘谨的年轻人。
满座宾客或捋须沉吟,或垂眸不语,倒似这场喜宴与他们全不相干。
“诸位可曾读过《李晋霄遗佚采录》?”
陈老爷腰间玉佩叮当作响,突然扬声问。厅内顿时响起一片窸窣,几位女眷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三位官员也微微前倾。
“京都李晋霄,新宋当今最负盛名的年轻大诗人!”他热切地执起我的手,“王空同都盛赞其红绿词香艳绝伦。那些被传抄千百遍的残篇断章,不过是他随手遗落的珠玉。现在印有他的诗词的瓷器,在和羯岛可卖出三倍之价!这位大诗人,便是我大婚喜礼中的忘川郎!”
数十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
有人漠然一瞥便别过脸去,有人敷衍颔,唯有一位俊朗青年冲我温和一笑,侧与身旁长者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老地主引我一一拜见西水县县尊贾大人、邓通判与一个叫林的风化大使。三位大人竟以近乎平辈的揖手礼相还,争相邀我明日去县学讲经。
我将手中的团扇递给了他,借着饮茶之机细细打量满座宾客。
这些青壮男子或文弱,或富贵,眼神飘忽者居多,眉目懒散者不少,却寻不见半分狻猊军特有的虎狼之气。
看来,令指挥使尚未到场。茶盏在掌心渐渐转凉,我望着厅外渐沉的暮色,忽觉这满室光明之下,似有暗流正在涌动。
这时,一位风姿绰约、身材高挑的少妇款步而入,正是排演颂君舞的陈老爷四女中我觉得眼熟的,身后跟着一个男子,穿着也不似寻常庄户之人。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款步而入的少妇,方才在暮色中只觉面目姣好,此刻在明亮的灯火下看清她的眉眼——嗡!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我瞬间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喉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半个音节也不出来,只剩下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
老地主敏锐地捕捉到我骤变的神情,在一旁低声介绍道“这是老夫的三女,陈卓,略通岐黄之术。这是她夫婿张文翰,是府上的总账房。他夫妻二人一向稳重,帮着打理云青铜的生意,是我左膀右臂。将来啊,晚雪在京中主事,他们便在闽西坐镇,一内一外,相互扶持……”
他的话音在我耳边模糊飘过,我的全部心神都已被那张端庄俏丽的容颜所吸引。
像!太像若兰姨了!
这陈卓与若兰姨相比,竟有三分神韵,七分容貌,恍如隔世重逢!
兼具南方佳丽的清秀骨相与北地女子的英气轮廓。
那饱满如满月的额头,过渡到略高的颧骨,线条流畅而富有力量感,非但不显突兀,反倒勾勒出一种独特的飒爽英姿。
从太阳穴到下颌的线条,先是优雅地收束,又在颌角处恰到好处地转折,那份清晰利落,如同远山叠嶂,与记忆深处若兰姨的侧影完美重合!
若兰姨……这个名字狠狠剜进我的心脏。
那个在雪夜客栈里,会温柔问我“冷么”,会悄悄为我掖好被角,最终却死在师父无涯子本能反击之下的至亲!
她倒下的画面,她临终前对我的叮嘱,那喷涌的鲜血,那渐渐涣散的、带着无尽眷恋与愧疚的眼神……是我人生最不堪回、最痛彻心扉的烙印!
眼前陈卓的肌肤,亦是雪腻剔透,透着三月桃花般的薄绯,白得鲜活而富有生气,将这副精致的骨相衬托得愈动人心魄。
但最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内双的凤眼!
那眼睑柔和的线条!
那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
那漆黑如点墨的瞳仁!
那干净如洗的眼白!
那流转间矜贵又灵动的眸光!
那偶尔垂眸时,薄薄眼皮上浮现的、如同工笔轻染的浅褶痕!
这一切,与若兰姨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分毫不差!
我仿佛看见她倒在血泊中,弥留之际望向师父和我时,那复杂到极致、包含了爱、痛、悔与托付的眼神……
此刻,这双眼睛的主人,却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姿态,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巨大的冲击让我几乎站立不稳,过往的记忆碎片如同海啸般汹涌扑来,将我彻底淹没在那份混合着刻骨思念与惨烈创伤的惊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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