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霁摇摇头,“元阳教的秃驴勾结药材行,把黄连、当归这些常用药的价格哄抬了三倍不止。宋阿爹变卖祖产硬撑了两年,最终在腊月里封了医塾大门。那日雪下得紧,他站在阶前对跪了满院的学生说医者渡人,先得自家船不漏水。”
在新宋竟有人开办医校!我却是头一回听说。
秋霁沉默了一会儿,又指着远处一株老梅,“瞧见没?连这梅树的栽法都是仿着宋府的格局,宋阿爹施粥,他便建义仓;宋阿爹义诊,他就从省城请来名医坐堂。前年宋阿爹给佃户减租三成,陈阿爹转头就减了四成。”
“宋阿爹每次来我家喝酒,我们全家人都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他一张嘴就是一个笑话,还会弄些恶作剧。”
“可自从东璟——他嫡子被害之后,宋阿爹便再也没了那老顽童的性子,本来是习武的身子,活到八十八岁都没问题,可惜……陈阿爹最心痛宝珠,其次便是宋公绝嗣之事,你慧眼如炬,替我们查出令阳奇这祸害,我妹妹也安全无虞,这里的富裕良善人家,都会感念于你!”
这位豪侠仗义疏财、嬉笑怒骂、悬壶济世,本应是这浊世里难得的快意恩仇之人,却在晚年遭此锥心之痛,令阳奇只是奉命行事,到底是谁拍板定下这一毒计?
我望着廊下被夜风吹落的桂花,轻声问道“你怎么看你陈阿爹?”
他脸上表情变得很复杂,迟疑了半响,才低声说道“他和宋阿爹很像。聪明多智就不说了,是个性情中人,脾气暴躁,吃不得半点亏。宝珠姐姐出事之后,有一日,他吞服断忧散仍心痛难耐,竟狂性大,将自己的脖颈系在水车转轮上,要效那五马分尸的酷刑自绝!”
“……把自己五马分尸?!”
我倒抽一口冷气,这老地主行事之酷烈,当真令人胆寒!
他重重点头“陈家大姨带着我爹和我赶到时,水车转轮已在吱呀作响……”
半晌才挤出后半句,“当时陈家大姨跪在他面前,磕头哭喊,他却死志不改。我爹踹倒两个服侍他上路的矿工之后,与我一起死死地抱住他的身子,当时、当时……绳索离绞断颈骨只剩七寸!”
“……因宝珠之事?”
他默默点点头。
我震撼之余,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也许这老家伙还有事瞒我,却再不想打听了,踌躇着问道“大哥,听闻陈老爷颇为倚重三小姐陈卓和她夫婿……”
他“哦”了一声,目光飘向望春楼阑珊的灯火,一时好像走了神,琉璃盏映得他眼底明灭不定。
我耐心等待着,终听到他长叹一声“她夫婿是个怯弱老实人,是陈家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儿,和陈卓姐一块长大,两人情同兄妹,非常相爱,陈阿爹为他俩直接操办了新婚嘉禧,偏生我未婚妻、岳家和家父都信这个……唉!”
我听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隐隐猜到什么,便没再多问。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夏管事推开雕花门扉,朝我比了个手势“贵客请进。”
我进到大厅之后,看见老地主正凑近那宋公头部,跟他低声交流着什么,表情晦暗不明,两人的眼神不时地看向我。
老地主似乎和他达成一致,蹒跚着走过来,告诉我结果“宋公提出命可留,根须断。他还有一个条件——”
然后他将我拽到一处角落,压低声音向我耳语“他要授你一道往生渡魂咒,你以后行房之时须默念此咒,助他惨死的儿子早入轮回!你快答应宋公吧,他心事已了,能不能回到家都不好说,已在弥留之际了。”
看着躺椅上那具形销骨立的高大身躯,我觉得这执念既荒诞又令人心酸,感念这个大豪侠的慈悲心怀和不幸遭遇,便同意了这个请求。
宋公如同一具披着人皮的高大骷髅,见我靠近,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干裂的嘴唇轻颤。
我俯下身,听他气若游丝地向我传授那段咒诀“你将来行房之前须默念我儿姓名宋东璟三声,之后念这段咒语咤唎嘛咪吽唵呢,……行房之前还需运转真炁,以意引炁,自丹田起,沿任脉下行至会阴,转而逆闯尾闾关,分三路盘旋而上,以内力护送阳精至紫宫!”
此时,周围人等在老地主的示意下,均后退数步,老地主自己也避得远远的。
然后宋公还让我立下重誓,非良善之人不得传授。
他儿子竟要借我将来妻室的肚子转世,成为我的儿子!一股难以名状的荒诞感顿时涌上心头。
而且这样的法术谁会修习?亡魂是否重入轮回,又有天知道!
但我还是依言立下了这古怪的重誓,决不轻易传于外人。这次的闽西之行,我遭遇的怪事可说一桩接一桩。
老人见我郑重应下,眼中露出欣喜的目光,随着喉间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重重点了点头。
“留人不留根”看似残忍,实则是在这民风彪悍的闽西之地,给令家幼子留了活路。
想想那些被害的苦主,哪个不是跺跺脚就能让州县震动的地方豪族?
若非这般处置,那孩子早晚要被人报复凌虐而死。
老地主像一头愤怒的野猪一样转着圈,到底心有不甘,拽着我的胳膊拖到角落,眼中闪着野兽般的凶光“令阳奇的娘子,我明天便会接过来,以后便做我的十一娘。等她与我燕侣双俦,再也离不开我之后,我会亲手熬一盅肉羹给她吃——”
他龇着金牙狞笑,“再告诉她,那是用她儿子的命根子做的。”
我一听此话,只觉一阵恶心,强压下翻涌的胃液,拧着眉毛质问他“你为人何至于此?你会逼疯她的!”
老地主仰天大笑,“我跟着大哥行善七年,便收到了这个恶果!我最心爱的女儿,我最爱的妻子,……”他猛地指向天空,“这贼老天!非要我熬化做成一只臭夜壶,那我便继续做恶人吧!”
他所经历的炼狱般的心灵苦楚让我心生怜悯,但这厮沉迷于这些悖逆人伦之事,也让我非常厌恶,不禁痛斥他道“那林姓矿工虽死于矿难,你就没有几份责任?反而与未亡人媾和,一而再、再而三,行这等猪狗不如之事!我还是劝你读读佛经!”
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人死如灯灭,亲人、家业统统抛开!一副枯骨,如何在意我与他妻子媾和?我不过是扮一幅恶相吓唬活着的矿工。说到尊重,生者对亡者最残忍的亵渎,从来不是改嫁偷欢,而是遗忘!”
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彻底的格物……一时间我竟无法反驳他的话。
“你以为佛经是万灵药?全是虚无缥缈的废话,像你这等没有慧根之人,纵使诵经万遍,也不过是唇舌相磨,如石上泼水,半点不沾心!你一个小小毛孩子,莫要轻易与人说佛,到处显摆!”
我胀红了脸,冷笑一声“菩萨若有势力堪任,应治恶人治而不嗔。这样的智慧,你也敢轻视吗?小心报应!”
他厉声诘问“令阳奇害了这么多无辜夫妻,你为何不与我谈现世报应?为何不能报应在他亲眷身上?”
我毫不留情地反驳“令阳奇造业时,可曾让亲眷同持刀?可曾与妻儿共谋算?佛说自作自受,正谓业力如影随形,却只追那形骸本身。你这般急着要报应他的亲眷,不过是为内心之恶找一个宣泄口!”
“内心之恶?哈!你以为善恶对立?大谬!恶才是公义的利刃,是文明的铁盾,是秩序最忠实的扈从!善意常常需要理由,恶意却可以毫无缘由,你想过原因吗?”
然后他开始表一通善与恶的谬论“人在一念之间,涌现的全是恶意。空谈道德的年代,人心最是败坏!明面上都有道德洁癖,暗地里皆是男盗女娼。我宁愿恶得坦荡,也恶得理直气壮!”
我再没兴趣听他扯鬼话,此时倒突然觉得“菩萨若有势力堪任”这句话极有深义——本来只是想与他说“治而不嗔”才带出来的——见地,修持,行愿,这竟是工业化菩提道次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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