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青知足常乐,有这样的好开端她已经很满足了,至少不用再背债,也不用担心借的五十块用完,半途欠医院治疗费,被人从医院赶出去。
心里的大石头落地,别提人有多轻松了。
林夏青蹬着空空如也的三轮,轻盈、奔放、喜悦,骑过无人的巷子,她还会玩心大起,剑走偏锋表演出一个笔走龙蛇,把三轮车轨迹骑成扭来扭去的s型。仰头是一方长条形窄窄的天,巷子口有一颗粗壮栾树,树冠浓密得像一蓬碧云,烫金色夕阳洒在上头,真正诠释了字面意义上的金碧辉煌。
每到值得庆贺的时刻,人们总喜欢放炮仗,林夏青从小就害怕点炮仗身上短短的引信,她总觉得自己的腿快不过那些暴脾气的炮仗。可这是她在八十年代的开门红生意,虽然林书蓉和方和平跑了,但庆祝仪式总得有一个吧?不然不吉利。
于是在回医院之前,林夏青终于对医院门口蓄谋已久的雪糕车下手了。
这一次,她不再是盯着白色车身、红漆“雪糕”二字冰淇淋车的眼馋过客。
林夏青奢侈地买了几支雪糕,有红果的,有小豆的,有奶油的,当然,她最不会亏待的就是自己,她给自己和乔春锦还有晋扬买的是两毛五分一支的脆筒康乐冰淇淋,剩下的,就让保卫科大爷,还有护士台的护士们分了。
乔春锦要是知道女儿撒钱一样买了这么多冰棍雪糕,一定会被吓到,买冰棍儿?还花了一元巨钞!
到时候,林夏青会笑眯眯地摁住她,并且向她宣布:家里现在有存款了,七十多,今年剩下的几个月不用太过于精打细算,也够她们娘俩第一回过个好年了。
林夏青嘴里哼着小曲儿,步伐轻盈,她把装着雪糕的袋子快乐地甩来甩去,却在推开病房门的前一秒,及时刹车顿住了脚步。
病房里有人?
这里的“人”,特指除了乔春锦和晋扬以外的。
通过病房大门上的一小块透视玻璃,林夏青看到了一个气质高贵的靓丽背影。
是个女孩儿,转过脸来秀美不俗,像极了一只贝加尔湖版的神秘天鹅,脖颈细长的弧度,被窗外夕阳雕琢得美轮美奂,简直美到令人心醉。
她像天仙儿,不染尘俗地坐在晋扬的床边,同晋扬说话时的表情很温柔,整个人仿佛罩着一层淡淡的美丽光芒。
那姑娘看着出身就不俗,洁白的真丝束腰及膝裙流光溢彩,裙摆裁剪极其利落,有好些薄纱扎成的一簇簇粉花钉在上头,工艺细节繁缛复杂,一向识货的林夏青,都拿不很准这条手工定制的裙子在这物质贫乏的年代该有多贵。
女孩儿和晋扬嵌在同一幅画面里,怎么看都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林夏青静默了一会儿,很快想明白了两人的关系。
这女的应该就是晋扬的女朋友,年轻富有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年代都是抢手货,英俊多金的晋扬怎么可能至今为止还单着?
***
林夏青悄悄把冰淇淋袋子藏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做出这种耻于见人的动作。
总之,进门之前,她就把冰淇淋掩在腰后,脚步时而像螃蟹横着走,时而像鸭子凫水笨拙又滑稽,姿势不自然极了。
她替自己把这些看似愚蠢实则心虚的行为,解释为:她的袋子里只剩三支冰淇淋了,妈一支、她一支、晋扬一支,实在没有多余的请仙女儿吃了。她没那么高尚舍己为人,把自己的那支冰淇淋让给晋扬的女朋友,也没那么心机排外,一间病房三个人都有的吃,唯独把仙女儿划出去,好似她故意宣誓地盘主权,孤立人家。
林夏青最后把自己藏冰淇淋的行为,分析归结为:她体恤访客,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人情社会波诡云谲,一支冰淇淋煽动蝴蝶翅膀,都能引发一场血案,她坚决不让晋扬的女朋友原地难堪下不来台。
林夏青的眼睛没有看向晋扬,却仍旧能感受到来自他的灼热视线,他像往常一样,她一进门,就跟孩子见着下班的妈似的,一双漉漉的眼睛粘在了她身上,若不是他的腿不方便,否则他一定要围着她前前后后转上一圈,像只巡逻犬嗅这嗅那仔细侦查一番,看看她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林夏青故意不看他,避嫌似的,连个眼色都没给他使。
他是不是傻?女人最忌讳自己的男友和异性眉来眼去,更遑论当着人家的面,就算那异性是他嫡亲的妹妹,都不行,要伤心吃醋的。
林夏青装的跟他完全不熟,坚决不给他捅娄子。
晋扬偏要犯二,脖子越过女友,探出人家婀娜的身墙,高兴地朝林夏青说:“你回来了?今天好早,太阳都没下山!”
林夏青尴尬死了,不要他叫,他偏叫,这个愣头青,住院短短几天,被自己喂得圆润了一圈,谁知光长体重不长脑子,他不嫌女友发脾气心里闹腾吗?
林夏青心里觉得闹挺,人家正牌女友在这,他非得给她安排戏份往台上凑。
郝赛芸的一举一动都应了那句翩跹淑女,她自若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动作优雅娇矜,人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仿佛风吹雷打不动的大家闺秀。明明她看着比晋扬要小几岁,但有着超越年纪的成熟与稳重。
“你多注意下床练习走路,腿伤的病人最怕血栓,久坐久卧,都容易导致下肢血流减慢,肌肉紧张无法自主收缩。”
晋扬不知道是不是嗓子眼充足了电,跟只扩音小喇叭似的,很大声地回道:“知道了,谢谢您,下班了还来给我查床,您真是好医生。”
这话扯着嗓子说,像是故意说给谁听。
碰上晋扬,郝赛芸的淑女功夫还不到家呀,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扑哧一笑,“你这么快知道我姓郝了?我不是医生,还在首都医学院念大二,只是暑假来医院实习的。”
郝赛芸没说,这医院的院长兼书记,也姓郝,她是郝院长的心肝宝贝独生女。
晋扬随口道:“怪巧的,我也是首都人。首都医学院不错,每年协和都上那招好多优秀毕业生,分给首医的指标还不少。”
首都医大虽比华大、京大之流的顶级大学低了好几个档次,但能从小县城考去首都,还念医科,已经是这小小县城里的绝对人中龙凤,何况这姑娘一看就家境不俗,晋扬看人向来挺准,他觉得眼前的实习小医生,只要将来人生路上不出什么岔子,前程必定是光明无比的。
晋扬也没说,协和分管人事和财务的副院长是他家一位亲戚,所以他才那么清楚,协和每年究竟从哪些大学招揽人才。
林夏青眼皮一跳一跳的,两腮都烧得有点儿桃红,瞧瞧她这脑袋瓜子,都什么跟什么,怪她刚刚想岔儿了,看见女靓男帅就急吼吼地给人拉郎配,实在是冒犯了美女,着实对不住了。
在林夏青看来,高贵似白天鹅的白富美,定要配晋扬这样儒雅矜贵的青年,而不是被什么自大自卑又狂躁的黄毛轻易骗回家,从此明珠暗投,过上鸡飞狗跳斗恶婆婆、战极品姑嫂的慢性自杀生活。人家原来是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这些人间乱糟糟的人情和利益算计,非得把人家扯下来,惹得人家一身骚不说,回头还得把人姑娘爱女心切的爹妈都搭进去,那些黄毛没心肝的,狮子大张口,已经吃了姑娘,还要惦记人家爹妈攒了一辈子的家当。
林夏青但愿所有被原生家庭用爱浸泡包裹的女孩,都有着光明且顺利一生,而不是年少时识人不清,恋爱脑上头,被负心伥鬼跟上,从此甩不掉,一辈子深陷泥淖。
郝赛芸看向林夏青的眼神冷冰冰的,林夏青猝不及防被扎了一下。
林夏青笃定,郝赛芸一定把她想象成那种攀龙附凤的女人了。她这会儿一定在想: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居然妄图攀上京城贵公子的高枝,这女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
活了两辈子的林夏青,心境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个陌生人而已,就算被误解了也不必过多自证。郝赛芸怎么看她都不要紧,反正她们之间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必要的交集。
郝赛芸能考上大学,还念那么难的医科,自然也是一位长了七窍玲珑心的人儿。她从晋扬对林夏青的热情态度,以及林夏青刻意冷着晋扬,晋扬冷脸贴屁股后不仅不感到委屈,还越发来劲哄着林夏青,总结出来:这同一间病房的毛丫头欲擒故纵功力着实了得,晋扬这从京城来的高干家贵公子,显然已经着了这乡下女人的道。
郝赛芸对林夏青没什么好观感,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女,被人众星捧月高高捧着,自然也不屑给草根出身的林夏青什么好脸。
林夏青后知后觉地发现,郝赛芸是不是有点儿看上晋扬了?不然老拿眼神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