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青去帮晋扬验车的那天,正是晋扬二姑晋苇结束公干,从杭城飞来鲁省,再由专人护送至荷县探望晋扬的那天。
荷县弹丸之地,太不起眼了,很少有机会接待这样位高权重、根深叶茂的领导,荷县府办临时接到通知,一帮县政府小公务员那叫一锅乱炖,忙的是人仰马翻。不过因晋苇下荷县是私事,省里特地交代过京城领导不喜欢场面功夫,因此这次接待工作不事铺张,既没封道,也不许摆上茅台。
一路陪晋苇坐车下荷县的,是省里的一位常委,之前去京城挂过职,还能亮几嗓子京腔,和晋苇一路聊的便还算投机,给晋苇留下了此人长袖善舞的印象。
晋苇飞机倒公务车,连着折腾了六七个小时,是有些乏了,在车上眯了会,等再次睁开眼,秘书轻轻把她摇醒说:“晋司,荷县人民医院到了。”
晋苇揉了揉太阳穴,打起精神道:“为着这冤孽,竟比我出差办公事儿还要劳心,都是上辈子欠他的,打小就不让我和他大姑省心。他大姑比他父亲管他还严厉些,每回弄出这些烂摊子,他就只吃定我心软,专挑我一人赖着。”
语气里虽抱怨,但谁瞧不出那是一个长辈对家中孩子毫无底线的宠呀。
秘书笑笑说:“也就他和您家小舒了,这俩就是您的手心手背肉,晋扬知道您宠他,平时少不得惹您多疼疼。”
晋苇被人精秘书哄得筋骨通透,轻轻哼声说:“走吧,下车,又要还上辈子的债了。”
秘书赶紧给省里的陪同领导使眼色:你们一会可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礼品拎上楼,我们晋司给侄子备的东西可不少,这是她的侄子住院,又不是你们的,你们瞎凑什么热闹?
***
医院把乔春锦的引流时间特意安排到了傍晚,这会儿腾出一整间空病房,让晋扬晋苇姑侄相会。
晋苇到了病房,就不让其他人留下了,晋扬嬉皮笑脸吊高了捆成粽子的伤腿,故意惹晋苇心疼。
“二姑,你吃晚饭了没有?”
晋苇又心疼又来气,白他道:“怎么,你要用你的腿做道红烧蹄膀请我吃啊?”
病房今天来人打扫过两趟了,房间里一共三张床、三个床头柜,隔壁床的床铺虽然收拾得一丝不苟,但床底下塞了好些细软,看得出是有人住的。每张床头柜上都有一束医院后勤部采买的粉百合,晋苇平时最钟爱的花就是百合,闻到香气,身上疲乏散去不少。
她一坐下,就查看晋扬的茶杯,见里头的水没了,便拎起一只篾壳暖水瓶往里头灌水。
茶杯轻轻递过去,“你怎么回事?一声不吭地上南边胡闹买车,这混账事做都做了,家里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可这回伤了手和腿,还是车祸,你大姑和你爸要是知道,你看你身上蜕不蜕层皮!”
晋扬当初只在电话里说遇上了车祸,没说自己这身伤是嫌麻子他们嘴贱和他们互殴弄的,不然依家里长辈万事低调谨慎的性子,才不管是不是麻子他们先犯的贱,只当他在外仗着家里的背景纨绔脾气,惹出事儿,到时候晋扬就是百口莫辩,怎么都得先吃他老爹一棍。
“没多大事儿,这不养了个把星期,伤口痒痒都快长齐肉了。”
晋苇听的心惊,什么伤口,什么长肉,眼前都被纱布严严实实包裹着,她看不见有多严重,但晋扬这么一说,她就后怕极了。
晋苇被惹起一阵伤心,埋怨道:“好端端的,你不出什么其他事儿,偏偏弄个车祸出来,你是想急死谁?”
车祸这两个字,就是家里的禁忌,任谁都提不得。
晋扬反应过来,试探地问:“二姑,你是又想起我小叔了?”
晋苇拭泪点点头,哀怨道:“你以为我和你大姑愿意管着你?还不是因为我们只剩你爸这一个兄弟,而你爸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要是你小叔当年没去追那个离过婚的乡下女人,半路车祸惨死在国道上,你爷爷一夜之间白了头,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我们姐弟几个,现在能把指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小叔年轻时多招人喜欢啊,脑子也比你爸灵活得多,全家都宠,要是生个孩子,铁定比你更讨我们的欢心。偏偏好死不死,你爸生的儿子不像他,像他唯一的弟弟,你小叔。你和你小叔长得那么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说说,你这歪良心的,你现在出了车祸,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晋扬不得不提醒她:“别介啊,你们千万别介,我还有个妹,我爸和后妈生的,现在男女都一样,你们也指望指望我妹啊。”
晋苇浑不当回事:“你妹才上初中,你就忍心把家里的担子分给她挑?哪有你这么当哥的,不像话。”
晋扬很是郁闷:“都姓晋,都流着晋家的血,怎么我就成了独一份儿?”
晋苇想起一事,心里窝着的火,更是浇了一桶油一般,她捯了口气,严厉问道:“你大学毕业后为什么不去单位报道?人家电话都打到家里去了,要不是你后妈拦着,你爸早跳起来要收拾你。你没去报道,人家单位领导估计忍了挺久,但又没胆子开罪你爸,报到证上的时间都过去半个多月了,才支支吾吾打电话上你家问情况。韩姐说的,那人打电话来问的时候,哆嗦呀,舌头都捋不直,话都说不明白直磕巴,怕死你爸在电话里发火,别提多提心吊胆了。”
晋扬大手一扬:“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那里应卯了?你们就是瞎忙活,问过我吗?”
晋苇捶了他一下,倒不敢下重手,“胡闹,你这一两个月也太荒唐了!其一,买车这事,你的脑子转的也太快了,居然钻这个短空子去弄低税车,海南那边热闹不了多久,明摆着这是倒车倒外汇的大事儿,迟早要挨收拾!其二,大学毕业你不去单位报道,你知道你爸得知你没去单位上班,究竟有多生气吗?其三,你现在在荷县出了车祸,居然严重到要住院。海南回京城哪条康庄大路你不走,偏要绕这么一大圈把车开荷县来,你肚子里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
晋扬大喊冤枉,“二姑,你实在把我想的太坏了!我来荷县是想去李庄转转。小时候我让你们带我去李庄,你们说什么都不让,现在我有车了,头一件事,就是要开来李庄看看。”
晋苇愣了一下,惊道:“你还惦记着你姥姥呢?”
晋扬的姥姥过身好多年了,她是李庄人,在李庄度过她绝大多数的童年,后面才跟着进京任职的晋扬太外祖父全家搬去京城。
晋扬刚一出生就没了妈,是姥姥心疼他,把他接回家里养,跟着晋扬的大舅、小姨一大家子一起生活。
小时候,姥姥怀里搂着晋扬,每晚都给他讲她在李庄的童年故事。姥姥退休前在出版社做童书编译,她自己就特别会编故事,她把她在李庄的事儿讲的活色生香,听得晋扬魂牵梦绕。
晋扬很小时候就知道李庄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李庄的一只菜花蝶、一碗高粱饭都是有故事的,一张瘸腿板凳、一把割猪草的锈镰刀,都是有生命和脾气的,姥姥用这些生动有趣的故事,把晋扬原本失去母亲的灰色童年,一笔一笔填成了温暖又明朗的底色。
晋扬最爱姥姥,也爱他从没去过但又很熟悉的李庄。
姥姥死的那一年,晋扬是孙辈儿里哭的最惨的。大人们要把装着姥姥的棺材从屋里抬出去,晋扬哭得撕心裂肺,他不想失去姥姥,也不想姥姥被送走后再也回不来,在门槛前又哭又闹又跳,拦着大人们把姥姥抬出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伤心狠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伤心、绝望、崩溃,最强烈地爆发出来,也只不过是在地上胡乱打滚哭嚎。
脸色阴郁的父亲,气坏了,大怒、震怒、暴怒,臂膀上挂着的麻绳都跟着他气坏的身子一起剧烈发颤,父亲很少在人前不给晋扬体面,那是唯一的一次。
父亲当众高高扬起的拳头,预示着一场猛烈无比的暴风雨即将来袭,哭的气都发噎的晋扬终于吓到妥协,却仍旧嘴硬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小小的身板、大大的声量,他捏着拳头愤怒吼道:那你带我去李庄!以后我就去李庄找姥姥!
大人们互相交换眼色,逝者为大,总算能先稳住孩子了。
可是后来,哪一个大人也没记得带晋扬去一趟李庄,或许期间晋扬也再次提过这事,但最终的结果,全都被大人们以忙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晋苇叹了口气说:“唉,你这性子,太重情重义,多情必伤。你姥姥当初不惜和相交多年的老亲家撕破脸,也要把你接回家养,你奶奶当时多不高兴呀,家里就你这么个孙子,心肝肉似的,你姥姥家里那么多孙辈,根本不缺孩子,她还要跟你奶奶抢。你爸也是,不向着你奶奶,向着他的老岳母。唉,都是陈年旧事了,还好还好,两个老人后来都释怀了,你姥姥要是在底下知道,你至今还这么念着她,她肯定觉得当初带你回家的决心,值了!”
晋扬姥姥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她把晋扬的性格塑造定型的很好,晋苇虽然私心向着自己亲妈,但也不得不承认,带孩子这事儿,还是老亲家在行。
他们姐弟四个,虽然一个妈生的,但却有五六位不同的乳母。母亲年轻时工作忙,下崽子就跟匆忙随便下顿饺子似的,那时候哪有什么计生用品,孩子怀了就生,即使生了,母亲也根本没功夫亲力亲为带在身边。父亲母亲都跟着伟人一起闯革命,革命点是流动的,有托儿所的,他们姐弟一两个月大就被丢去托儿所;革命点没托儿所,要么事先托在亲戚家,一年两载都可能见不上母亲,要么就是在队伍里东一家、西一家,认了许多叔叔婶婶当干爹干妈,吃百家饭长大。
母亲是一位优秀的革命战士,却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她都没自己亲自带过孩子,会带刚一出生就没了妈的孙子吗?小孩儿刚出生,身子软绵绵、滑溜溜的,小嘴儿就跟稻秆空心眼儿那般小,这么小的孩子,一般人连碰都不敢碰,妈敢上手抱?
晋苇不禁打了个哆嗦,那画面,她想都不敢想。
晋苇不是想抹黑母亲,她承认母亲拥有许多平常人无法企及的优秀品质,但……呃,术业有专攻,她的母亲只是在带娃的事上,不太擅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