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米苏用狗屎来形容商场里的衣服,一点儿不客气,师父裁的一件素衣,在她眼里都只有维纳斯女神可堪匹配。
服务员被唐米苏滑稽夸张的表情逗乐了,问她:“你身上这件裙子就是你师父裁的吗?水绿水绿的,挺好看。”
唐米苏耳朵尖,听出来服务员夸的是衣服颜色,而不是款式,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裙摆,矜持道:“这是我拜师前瞎踩的,充不得数,要折辱门楣的。”
林夏青却很佩服地道:“你还会做裙子?真了不得!”
唐米苏感激涕零地望了一眼林夏青,这时候当众给她一个台阶下,那简直好比再造之恩了。
林夏青掏出口袋里的糕点票,一张票一斤二两,她有三张,分别要了一斤棋子饼,一斤油酥面包,一斤蜜三刀,蝴蝶酥的价钱贵,林夏青只要了六两。她请服务员帮忙把这些糕点匀一匀,用油纸袋匀成四份,三份送人,一份自己留着,另外又要了一只油纸袋,打算再把自己那一份匀出来一部分,回头送给旅社的前台大姐。
服务员忙着给林夏青分装糕点,唐米苏同林夏青在柜台前闲扯。
“你从哪儿来的?你们当地没有复读学校吗?”
“有,不过家里亲戚打听过不太好,帮我联系了市里的。我家是荷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离青市远呢,回去要一天一夜。”
说着话,糕点店门口咆哮过一辆塞满人的公共汽车,又慢悠悠地路过一辆驴车,新老交通工具在接力交替,就跟新旧时代从眼前蒙太奇般划过一样。
林夏青*说:“从青市回我家,一路要坐火车、倒汽车,运气好,在汽车下站点碰上回村的驴车,可以捎带我一程,不然就只能从镇上的汽车站走十几里路回村子。”
唐米苏感慨说:“你那么瘦,别是就这么走路走瘦的吧?”
林夏青努努嘴,没再接话茬,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穷瘦的。乡下什么条件,一年开两三次荤就不错了,哪有城里这样一年到头供应不完的点心和零嘴。
唐米苏性格天真烂漫,一看家里条件就不错,两人家境天差地别,唐米苏是健康带点儿营养均衡的苗条,林夏青就惨了,在发育最猛的年纪没得到良好的营养滋养,瘦的干瘪,虽然在后世人们对这种身材梦寐以求,但在这会儿,林夏青瘦得称不上世俗审美里的好看。
“你真应该去见见我师父,你这种电线杆子的抽条身材,肯定特别入她老人家的法眼,她总嫌弃我胖,拿国外模特那种衣架子身材要求我。我个子不高嘛,再瘦也达不到她老人家那个标准,你比我高,又瘦,她见了肯定满意,说不定还会把她年轻时候设计的衣服,那些压箱底的好货,一件件全都拿出来让你试穿。”唐米苏馋得哈喇子都快飞流直下三千尺,端着下巴道:“她就是那么个人,合眼缘的,什么都舍得往外掏,不合眼缘的,连个白眼都不会多浪费一秒在那人身上。”
林夏皱皱鼻子,“你师父听着脾气确实有点儿怪,她岁数应该很大了吧,还那么大气性呢?”
唐米苏纤手一挥,神情飞扬:“有本事的人都是有脾气的,刘备当初还三顾茅庐请诸葛丞相呢,诸葛亮脾气也挺大的,但人家是真有本事,不然千百年过去,蜀地现在还矗立着武侯祠?锦官城外柏森森,可见只要有真本事,脾气再大,世人都是可以容忍的。况且脾气大的人,不见得心地就不好,有时候那脾气,只是他们避世伪装的一种趁手工具。”
听她这番言论,林夏青觉得眼前的女孩子真是一个惊喜的宝藏盒,不仅人长得漂亮,见地还很不俗,漂亮的外表加上灵活的脑子同时出现在一个女孩身上,无异于一把双杀剑,只要她想,不论什么时候,她就可以在人群中无往不胜。
林夏青真期待明早复读学校的入围揭晓榜单上,唐米苏的名字也在上头。
“你明早也去校门口看成绩吗?”林夏青问。
唐米苏说:“我哥说直接帮我打电话问,他们单位有电话,省的我亲自跑一趟。”
还以为明天早上也能见着她呢,林夏青有点失望。
“我有把握我能上,复读学校那些题算不上太难,我这一个月都在用心复习呢。本来我都不打算继续高考了,这玩意每年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的青春,结果碰上了我师父,她一定要我把书接着念下去,她口气挺狂,还一定要我一鼓作气念到研究生,不然就不认我这个徒弟。”
“你师父人真不错。”懂得为女孩子规划。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外面那些人不懂,一个个全都背地里骂我师父是刻薄严厉的老修女,他们懂什么,我师父是最体贴女孩子的人了,一点儿不把我们当绣花枕头看,要我们自己争气,出学历、出手艺,哪一样都不能差事儿。我那个醍醐灌顶呀,以前还吊儿郎当不拿高考当回事,考不上就考不上呗,一所学校才几个人考得上,难道那些考不上的都得抹脖子吊死不成?现在觉得学历这事还挺重要,我还得下功夫学好英语,以后去跟那些外国设计师师夷长技以制夷。”
看得出唐米苏家学渊源,父母应该都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唐米苏耳濡目染,话里行间经常引经据典。
服务员把打包好的糕点给林夏青捆成十字绑,林夏青拿上糕点对稍后怎么回旅社开始感到迷茫。
刚刚她是怎么从复读学校走到这儿的?
她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跟只赛跑的兔子似的一直跑一直跑,那些迷宫一样的巷子,是在盘踞在城市的哪一端来着?
林夏青眼神空洞地望向正在幺棋子饼的唐米苏身上。
唐米苏领完服务员打包好的糕点,看见林夏青在门口的招牌下面等她,恍然大悟地说:“你是不是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林夏青点点头。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就复读学校附近的旅社。”
回去的路上就悠哉多了,没人在身后跟踪逃命似的跑,林夏青惊喜地发现唐米苏领着自己在海边的步道漫步。
林夏青被眼前夕阳坠落海面的景色美的晕乎乎的,她这才真正感受到青市是一座海滨城市,只要这里的市民愿意,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上海边来漫步。
唐米苏的绿裙子在夕阳如痴如醉的红晕里随风飘摆,林夏青怀里捧着几包糕点,灵魂出窍般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阳光斜斜地照着,林夏青想象自己是一只海獭,正浮在海面自由地晒日光浴,一天下来身上所有的疲惫都被粼粼海浪涤去,神经忽然就全部放松了下来。
和唐米苏分别的时候,林夏青站在旅社门口久久没动,她一直注视着那抹动人的绿色逐渐消失在蓝紫的夜色之中。
天完全暗下来了,林夏青心中忽然泛起漂泊异乡孤独。在这之前,她的心被考试塞满着,这半个月昼夜不分地复习,全都是为了白天的考试,现在夜幕登场,林夏青的心也随之腾空。
虽然只在青市度过最后一夜,但少了家人的陪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孤独。
人都是由奢入俭难的,林夏青从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喜欢热闹,以前孤家寡人的时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半夜在单身豪宅里泡澡、听音乐、品红酒,日子不知多少惬意,可现在她变得有点恐惧孤独。或许得到过再失去,人就会变得贪心,她忽然有点依恋妈的唠叨、小姑姑的苦口婆心,甚至病房里的晋扬和总是笑料百出方和平,她都十分怀恋,因为他们和自己在一起时,总是那么热闹。
生命的某种意义,在于品味这人间的热闹。
不一样,这一回的人生,和上一回真的不一样,以前她也想过这个问题,两种人生相比较她更喜欢哪一个,今天之前,林夏青总是说不上哪一世更好,直到现在,身边空无一人,林夏青心中的天平才渐渐倾斜出答案。
这辈子,她想起这些人,心是柔软的,这样就很好了。她其实挺讨厌上辈子自己的铁石心肠,冷血、无情、唯利是图,一切向钱看,都说无商不奸,她比商人还可恶,是商人手里那柄出手必见血的锋刀。瞧瞧那个冰冷的她最后把自己弄成了什么,一只替罪羔羊、一个可笑的囚徒!
她去旅社前台那儿找大姐,大姐不在,换了一张更年轻一点的面孔,同样也是一副更年轻的热心肠。
“是小林吧?芹姐给你留了一盒饺子,长城饭店的,她爱人就在那儿工作,馅儿是猪肉虾仁的,芹姐说这是单独给你开的小灶,皮薄,馅儿特别多。”
“芹姐呢?”林夏青把预备送给大姐的那份糕点摆上柜台,“这是我给她带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