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有半月余没回乡下了,屋子后头的田地里野草们疯长,颇为一派草盛豆苗稀骇人荒景,番茄藤多日无人浇水已被晒得焦黄,昨夜一场弥天大雨也无济于事,好在番茄盛产的季节已快过去,藤蔓上所剩二三十只没被野鸟啄食的也已够吃。
丝瓜架子比较恼人,被一阵猖狂不客气的大风掀翻之后再也没起来过,原本该高高挂在架子枝蔓上的丝瓜,被雨水沤烂了好几根,林夏青心疼坏了,原本还她打算留两根老丝瓜,一根作种,一根晒干作涮碗的老丝瓜瓤,结果如意算盘落空,剩下一些稀稀拉拉不胖不壮的小丝瓜,在这将凉未凉的季节应该长不了多大了。
辣椒叶子被蚜虫吃的惨不忍睹,茄子卖相不佳,不知染了什么虫害,每一根都焦疤累累。不过这些歪瓜裂枣们都是林夏青的心头好,八十年代纯天然无公害的农家蔬菜,林夏青摘的时候心里别提多稀罕了。
田间地头虽野草漫长,但好在有鸟嘴留情下的农作物们惹人欢喜,屋内就太不讨喜了,老宅破败,屋顶漏洞百出,一场雨令它原形毕露,林夏青的脚踩进堂屋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家屋内的地和屋外雨水横陈的烂泥地也没多大区别。
母女两人外加一个小姑姑,三个女人撑起了老宅的脊梁,半下午的时间,屋内灰尘就被掸尽一新,桌椅全都擦拭过一遍,被雨水浇湿的棉被也已经晾在了院子的竹竿上,太阳晒得屋里屋外都热烘烘的,很干燥,很温暖。
“等九月再下一场昨夜那样的雨,天气就该转凉了。”乔春锦坐在八仙桌旁摘豆子,“书蓉,一会儿吃了饭你就回家一趟,都回乡*下了,不回去一趟看看你妈不大好。妈对我和夏儿不称心,但她对你却是真心的,母女俩没有隔夜仇,上回她和书美上你单位闹,估计现在肠子也悔着呢。”
乔春锦给闺女使了使眼色,意思是那边都团圆了,就少林书蓉一个,让她也帮忙劝劝她姑,“听夏儿说大嫂和庆辉前几天被放出来了,家里还摆了一桌酒,鞭炮从村口就放起了。”
林书蓉把手里的四季豆豆筋狠狠撕下,恼火道:“我回去做什么?他们是死是活又关我什么事?汪玉梅个心地不仁的毒妇,成天不是撺掇这个就是撺掇那个,大哥以前多老实的一个人,娶了她都成什么人了,成天算计家里三瓜俩枣,就怕妈不给他们两口子贴钱。我去上大学花了家里的钱,汪玉梅成天上妈面前酸闺女没用,花钱供我上大学都是给我将来的婆家枉做嫁衣。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汪玉梅这么个妈,林庆辉能好到哪里去?这个孬种,自己没本事说上媳妇,居然把注意打到堂妹身上,他们居然把小夏卖给老鳏夫,这还是人做的事吗?这种自私自利的黑心鬼,他和汪玉梅没把我们当手足亲人,我们为什么又要心地仁慈地为他们着想?和他们继续来往,就是越发纵的他们上房揭瓦,这种亲戚早就该断了,以后是死是活都不干我的事。”
林夏青眸光一亮,小姑姑果真不是和稀泥的性子,爱憎分明十分果敢,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打断骨头连着筋,要知道这种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出现在一个被重男轻女家庭的女孩儿身上,着实是完全靠自己的觉悟和清醒杀出了一番天地。
对于那些烂人烂事,就要敢断、当断,断他个落花流水,片叶不沾身!是亲戚是手足又怎么样?一味被吸血、被剥削,这种不平等的亲戚关系,还不如一刀两断来的干净,毕竟都是第一次当人,凭什么女的就要帮衬家里的兄弟?他们又没断手断脚,能作能劳,一心巴望嫁出去的姐妹扶持是个什么道理?
乔春锦微微叹了一口气,有点儿羡慕地望着林书蓉,无奈地摇摇头道:“我要是你这性子就好了。”
同样是被家里出卖的女儿,林书蓉可以做到从此对娘家不闻不问,潇洒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她呢,有时候想起来自己曾经的亲人,觉得自己是被舍弃的那个,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会忍不住偷偷抹眼泪。
乔春锦觉得自己真是个窝囊废,心地不够坚硬,不如小姑子,也不如自己的女儿,两个孩子都是好样的,自立自强,能文能武,面对这世道的不公总能为她们自己谋一条出路,而她作为长辈,居然这般妇人之仁,在说什么要小姑子回去看望那些伤害了她的人。伤害就是伤害,凭什么一句骨肉至亲就和稀泥过去了?饶过坏人,放纵不公,就是对自己进行二次伤害,女子也要活得有骨气!
乔春锦握住小姑子的手,坚定道:“嫂子这永远是你的家,你永远不需要担心哪天你回来没有地方歇脚,在外面累了倦了,就到嫂子这儿好好歇一歇,嫂子给你做一顿可口饭菜,咱们姑嫂连着夏儿仨人挤一张炕,披星戴月地说一整宿小话,再大的难关就都能熬过去。咱们仨紧紧依偎,等天一亮,什么事儿都好了,充满能量再出发!”
林书蓉眼含热泪地说:“嫂子,以前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好,二哥却这么多年远在新疆对家里不闻不问,现在我想明白了,咱们永远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折磨、反省自己。垃圾就是垃圾,二嫂你很好,二哥就是配不上你。”
乔春锦很震撼,小姑子居然直言不讳自己的丈夫是个垃圾,这个词好重,尽管她也这么认为她那消失多年的丈夫和一团空气没什么区别,垃圾都比一团空气有用,至少还能废物利用投入到再生产中去,但垃圾这个词从小姑子的口中说出来,她还是大为震撼,这代表着小姑子已经完全将她这个嫂子置于血缘关系之上,认理不认亲。
林书蓉朝林夏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好像不该在小孩儿面前编排长辈的是非,不过小夏,咱们都不靠男人活着,他们确实也没带给咱们什么好处,造了一摊子孽却要我们女人来买单收拾,咱们为什么要给他们留好话?你从生下来就没见过你爸,更别提受过他什么恩惠,他一走二十年杳无音信,这是对你们母女俩极大的不负责任,虽然他是我亲哥,但我毫不犹豫站在嫂子这边,二嫂这些年为家里的付出我看在眼里,她真是一个好女人,但这世道对好女人又有什么嘉赏呢?好女人的名头只不过是一副枷锁,困住了女人可以去外面闯天闯地的手脚。”
她用手指重重点了点桌面,坚毅道:“若不是为家里所累,凭着嫂子一双能干巧手,早把你们娘俩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了。嫂子为男人所累,苦了半生。小夏呢,因为林庆辉自己没本事说上媳妇,便心存歹念将她卖给邻县老鳏夫,有此一祸,也是为男人所累。我自己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刚分了一份工作,在新单位还没落稳脚跟,妈就急吼吼地跑来单位跟我急眼,要我回报她,把大哥一家子弄到县城谋生。老天,她眼里是不是只有儿子,全然不顾我的死活了?现在我才看明白,以前她疼我都是有代价的,就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就像庄稼,一旦养到可以收割了,她就会为了养活儿子毫不留情将我卖掉。单位同事那么多双眼睛,她不顾别人冲我难堪鄙夷,一会儿上蹿着要我去和方和平闹,让方和平家里帮忙把汪玉梅和林庆辉从拘留所弄出来,一会儿又下跳着要我想办法把大哥一家子全都弄进城里工作,在妈的眼里我真是三头六臂长了通天本事,她红口白牙地一张一闭,我就要大显神通帮她把这些事情全都办成。家里都什么些烂人烂事儿,但凡他们要是心地良善,平时待我仁厚的,凭我林书蓉做人知恩图报的性子,我就是豁出我这张老脸,也会去求方和平帮忙把人解救出来,但他们那副样子,他们配吗?!”
林书蓉气愤不已,这段时间她真是活得委屈憋屈极了,至亲的父母手足全都背刺了她,原来女孩子长大是这样悲凉,身后竟会变得空无一人,不,也许她身后本就空无一人,只是在她长成可以收割之前,那些人还愿意伪装一下,伪装成她的依靠和后盾,殊不知,她情愿他们一开始就别装,至少自己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
绝情弃爱谈何容易,如果不是心伤狠了,林书蓉不会做到现在这般绝情的地步。
林夏青忍不住好心提醒林书蓉,别一棍子打死所有男的呀,方和平还是不错的,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林夏青都想给他颁一块金字奖牌:绝世好男人。这种进退有度,一心宠媳妇的好男人,配得上她的小姑姑。
林书蓉端起下巴,谆谆教导侄女说:“男人在追你的时候都不勤快,你还指望他结婚后有多勤快?方和平再好,也是我自己值得他对我这么好,往他脸上贴金,不如给我自己脸上贴金,咱们女孩子啊,就是太容易被这些小恩小惠打动了,真刀真枪上场,还指不定谁是逃兵呢。眼下我才刚毕业,心思应该多花在工作上,工作才是我的靠山,等做出成绩再考虑个人问题也不迟。”
林夏青佩服佩服,小姑姑这番言论真是精彩绝伦,难怪她会一路逆风成长,成为村里第一位女大学生,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一个人的成功不可能平白无故。而一个女人专注自己的事业是正途没错,只是苦了方和平了,不知还要凫在水里多久才能上岸。
乔春锦这半生吃足了没有事业的苦,支持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工作比男人靠谱。当初我嫁给你哥的时候,在造纸厂还有一份工,后来为了家里生计才把工作卖了贴补家用,当初要不是夏儿实在没人带,我是怎么也要把这份工做下去的,挣多挣少都不用看别人脸色,女人自己手里头有钱这事太重要了,书蓉你这几年就好好干事业,至于小方那,他是个值得托付的孩子,也别辜负了他。”
吃了一顿心满意足嫂子做的饭,林书蓉去赶回镇上的大巴车,乔春锦给小姑子装了满满一网兜的柿子和黄瓜让她路上带着解渴,乡下实在没什么好东西送的出手,乔春锦不好意思极了。
林书蓉却不甚在意,这些都是嫂子真情实意的心意,林书蓉在汽车站点目送嫂子她们离去,心中虽然缺失了一角,但好在心底另一个角落的爱却满溢了出来。
她们仨真能干,今天只花了半下午就把整个老房子彻底拾掇出来了。
地里的荒草打整过,屋里的地用皂粉冲洗过,桌椅全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灶房被抹得没有一点儿油污味道,就连原本潮湿霉气的被子都被太阳烘得热乎乎的。
老屋虽然简陋,但没比这里更温馨的家了。小夏还从地里掐了一把各种颜色的野花,插在废弃的老盐罐子上,摆在桌案上头,穿堂风摆过,小小的花和叶子摇曳舞蹈起来,怪叫人赏心悦目的。
发动机嗡嗡轰鸣的大巴汽车开来了,嫂子和侄女对她这份自由无拘束的爱,让林书蓉重新出发了。
她好像重新变成了那个充满爱的小孩,带着勇敢和无畏出发,这一次她知道,无论她选择在哪一站下车,无论前面的道路有多泥泞坎坷,起点永远有爱她的人在等着她。
一想起这些,林书蓉就情不自禁流泪,她的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下来,车窗外是远去的村庄暮色,霞光漫天是那般无比美好,好到所有的伤心和无助都被她远远丢在了身后,心里热乎乎的,和这霞色融为一体般赤红。
***
回去的路上,林夏青挽着母亲的手,以前她很少有这样的小女儿姿态摇曳着母亲的手臂恣意撒娇,她上辈子的母亲去世太早了,留给她的印象全是南方潮湿阴冷的冬天,母亲躺在病床上羸弱不堪地半昏半醒,家里的钨丝灯泡很暗很暗,南方木脊灰瓦的老屋黑漆漆的,墙壁上长满许多炭黑的霉斑,屋内则永远熬着一瓦罐中药,空气中是散不尽的中药苦气。
小小的她是那般祈盼母亲的病能好起来,可惜母亲最终还是撒手人寰,留下年幼的她惊惶不知所措,独自面对荆棘丛生的人生。
天晓得林夏青第一次见到乔春锦,她的心里有多害怕,她怕乔春锦也如同上辈子的母亲那般日渐枯萎而去。好在老天垂怜,乔春锦的病完全好了,而且在医院养病这段时间丰腴不少,眼下她气色红润,能一路从汽车站走回村里三四里路丝毫不显疲态。
乡间小道,林夏青摇着母亲的手,像捡回从前丢掉的某个时光碎片,她把她们紧紧牵着的手摇得很高很高,天真烂漫地说:“妈,等我以后挣了钱,一定把咱们的小窝打整得更加齐整。黄泥坯的院墙要推倒重砌,下雨天一地黄泥汤实在太恼人了,主屋最好重建成三层的小楼房,一楼做客厅和厨房,二楼是我们娘俩和小姑姑的三间卧室,三楼弄个书房……”
林夏青没胆子说三楼弄间书房再弄个影音室,露台在摆上烧烤架,这样夏日的晚上,她们仨可以一边在烤架上烘肉,一边喝啤酒,再一边抬头看星星。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而且就算说了,乔春锦也不一定能听懂她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名词。
但这个梦想一定会实现的,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基建基因在林夏青的血液里蠢蠢欲动,上辈子她当高管挣了好多桶金,也曾想过翻新老家的祖屋,毕竟那是父母遗留下的唯一念想。
只不过那时候的阻挠太多了,她是女孩在村里是继承不到宅基地的,虽然法律总是强调男女平等,但村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好像一直野蛮地高于宪法,她一个女孩继承祖屋,脊梁骨都要被村里人戳断的。叔叔婶婶那些年霸着祖屋霸着租金,恬不知耻理直气壮,修缮祖屋的事情便一直耽搁下来。
一想到这辈子能把祖屋好好修缮一番,弄成她和妈还有小姑姑仨人的温馨小窝,这里会成为她们桃源之地,一片只属于女人的天地!林夏青突然挣钱动力满满。
林夏青关于修屋的畅想很美好,不成想迎面跑来一脸急色的朱成钢,他显然已经在村里许多纵横交错的小道苦苦寻找过她一番,待目光一锁定远处的林夏青母女,连连朝她们挥手道:“乔姨、青妹,你们先上我家避一避,我爹说林家那窝蛇鼠知道你们今天从县城里回来,眼下正在你家闹事,我爹让我赶紧来通风报信,你们千万别这时候回去触霉头。”
林夏青挑了挑眉,一副不咸不淡的神情,触霉头?
一群伥鬼到阎王面前唱戏,上赶着送死吗?
第36章逼婚(1)
“别回去了,晚上就上我家歇着,等风头过了你们再回去,这会儿实在寡不敌众。我爹说林书亮也从外地赶回来了,好像在外地倒东西挣了点钱,人跟开了窍似的,回村的时候居然还往村长家送了半扇猪腿和两包好茶叶。林书亮喊我爹割猪腿的时候,那语气阔的,一点儿看不出来之前在汪玉梅面前那副窝囊样!”
林书亮就是原身的大伯,王爱仙从前头男人那里带过来的长子,原本性子温吞木讷,算不上坏,但娶了汪玉梅这种小心眼的媳妇,也变得日渐刁钻起来,他和汪玉梅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汪玉梅面甜心苦,什么孬事都往林书亮身上推,林书亮得了实际便宜,乐得当汪玉梅那杆指哪打哪的枪。
有了新娘忘旧娘,林书亮早已经被汪玉梅驯化得一副市侩算计小人模样,平时对王爱仙这老娘也是多有忤逆。
朱成钢道:“林书亮这回是请了村长一道上你家去的,看样子阵仗不小,是一定要替老婆儿子出头了。听说林庆有前两天被他们厂里举报倒卖公家财产,人已经被公安抓走,林家的人赶去县公安局,才知道林庆有在进去之前还被送去县医院动了一场不小的手术。”
朱成钢一想到林庆有受伤的部位,同为男人,不禁牙齿哆嗦打寒战,“不是什么光彩的部位,应该是外头惹了风流债,林庆有下面那两颗东西保不住了。”他的眼睛对上林夏青,“听林家人说,他们去探视林庆有,林庆有牙都咬碎了,说有朝一日出来一定要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