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霁光脸色一顿,说:“你妈妈就是青市人呀,怎么会在乡下长大?十岁以前我们住在八大关的同一条路上,两家只隔了一排松树绿植。你妈妈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们走散的那一年,你小姨还是个在你姥姥怀里吸手指的小娃娃,娇气难哄又是个小馋丫头,她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听你妈妈的。你妈妈在弟弟妹妹的眼中那是绝对的老大,你姥姥可省心呢,你妈妈长得漂亮成绩又好,还能管着弟弟妹妹,我家老太太常羡慕你姥姥会生孩子。你姥姥在麻将桌上是常胜将军,一边抽着女士烟,一边等着你妈妈给她送饭。你妈妈是个鬼机灵,家里明明有保姆可以给送饭,再不济组织麻将局的主人家也提供饭菜,可她偏截了饭盒自己送,因为每回只要你妈妈一送饭,你姥姥就少不得从赢来的钱堆里抽出几张钞票塞给你妈,别人也都夸你姥姥生了个孝顺女儿。”
周霁光说起往事脸上笑眯眯的,他曾经也是乔春锦给母亲送饭的受益者,乔春锦拿了钱,会请弟弟妹妹吃雪糕,他这个死皮赖脸的邻居也会趁机跟在乔春锦屁股后头,美其名曰帮她一起看孩子,其实是等着和她一起出去吃雪糕。他家不像乔家,父母都是性子十分沉肃的人,父亲是军人不必说,对待儿子纪律严明,恐怕待他比管底下的兵还严厉些,母亲又是书香门第出身,在长子周霁光身上少不得寄予厚望,母亲会放纵溺爱弟妹一点,但是周霁光作为家中长子,很小年纪就被母亲要求要有大人的样子,她虽疼他,但终究比弟弟妹妹们少了几分慈软与偏爱。
林夏青已经完全听傻掉,八大关?麻将?保姆?那一带全是一幢幢独门独户的别墅啊,这些东西怎么会和乡下出身的母亲沾边?
不过林夏青很快想起来之前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怪异之处,无论是晋扬在病房里请自己喝咖啡,又或者是方和平提来精贵的荔枝,母亲的反应都是平平无奇,仿佛司空见惯。
眼下那些诡异反常的缺失,从周霁光嘴里都得到了印证。
周霁光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乔家曾是当地有名的生意人家,生意一度做到香港去,怎么乔家的第三代会自认为自己祖上一直藉藉无名待在乡下?
他们中间一定缺失了重要的一环,这一环就是这些年乔春锦究竟经历了哪些事情,又是怎么与家人失散的。
周霁光心中笃定,只要乔春锦醒来,一切都会有答案。
想起来林夏青刚刚说地上的麻袋里是她去南边进的货,周霁光不由心中一紧,春锦已经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育资源念完大学,春锦的下一代不能再继续有遗憾,于是周霁光说:“小夏,你说你去南边进货,那么你还在上学吗?如果家里有什么困难,不能继续让你上学,周叔叔一定竭尽全力让你重返校园。”
林夏青微微一愣,她没想到周霁光会这么心细周到,“周叔叔,我忘记说我们搬来青市的原因了,我考上了市里的复读学校,我妈来市里陪读,我们才租了这里的房子。”
周霁光欣慰道:“那就好,将来的世界得知识者得天下,和平年代我们这些粗鲁野蛮的军汉要渐渐退居幕后养精蓄锐了,马上就要迎来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你要好好念书好好学知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对了,你在哪个复读学校?周叔叔或许能请让帮你在学校多关照关照,你母亲带着你在市里念书不容易,我作为长辈有义务对你多帮衬一把。”
林夏青说:“我在离这不远的育人学校复读,边上的邻居也在那附近上班,我们约好了,平时她上班的时候可以载我一程。”
育人学校……周霁光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有什么人脉可以直接找到学校的领导,但整个片区的大领导他熟,想来找人疏通关系也不过就是一通电话的事,周霁光可不想看到昔日珍重的青梅竹马的孩子,在学校里受什么欺负。
想起自家平时上学车接车送的逆子,周霁光马上说道:“育人学校离这可不算近,骑车也要十来分钟,走路就更不用说了。你会骑车吗?周叔叔等会派人送一辆自行车来,以后你就骑车上下学,老是麻烦别人也不好意思的。你是走读,没住校对吧?”
一辆自行车,就算二手的都得七八十,要是全新的就得百来块,怎么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无功不受禄,林夏青连连摆手说:“不用了周叔叔,边上的芹姨人很好的,这房子就是她热心帮我们去说和才便宜租下来的,平时我多帮他家孩子辅导一下作业,偿还芹姨送我上学的恩情,芹姨会理解的。”
周霁光不容拒绝道:“解决了上学的问题,放学怎么办?复读学校一般有晚自习,人家家里有孩子要照顾,总不可能一直等你放学跟你一起回来吧?听周叔叔的,以后就骑车上学,一辆自行车对你周叔叔来说就只是一件小事,不许你跟周叔叔客气。”
周霁光低头看了看腕表,“下午三点半我还有个会,时间差不多了,我还得赶回去开会,你妈妈应该没有这么快醒,我晚点再来看你们。”
周霁光的眼神扫过地上的麻袋,突然觉得不顺眼,什么样的货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跑去南边进货?周霁光有种护犊子的心情,甭管里头是什么东西,他只想全部买下来,省的孩子折腾来折腾去倒卖挣钱。
不过时间紧迫,晚上再来解决这堆看不顺眼的货吧。
他留恋地回望了一眼乔春锦沉睡的卧室,心说: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苦就到此为止吧,有他周霁光在,乔春锦和她生的闺女,永远都可以做被宠爱的公主。那个姓林的是什么鬼男人?孩子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春锦也没有丈夫,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滚边去。
当然,周霁光心中的腹黑小九九绝不会被人看出来,对着林夏青,他是那个慈爱大方的长辈叔叔,离开的时候,一脸笑意地对她说:“小夏,周叔叔回来可以给你带晚饭,你喜欢吃什么菜?周叔叔让人给你做。”
周霁光自己对吃的没多大讲究,虽然部队给他配了小食堂,但他平时跟着底下的士兵们一起吃大食堂,因为有首长跟着一起吃大食堂,所以周霁光带的部队食堂伙食格外好。
部队饭菜油大盐大,都是年轻气盛热乎乎汉子吃的口味,周霁光觉得她们娘俩未必爱吃,还是让小食堂单独给她们做几样清淡细致的饭菜比较好。
周霁光坐上军用越野走的时候,正巧碰上毛嫂从厂里回家属院解手,厂里的公厕最近归郭暮云清扫,她总觉得在自己院的邻居地盘上排泄不太好,像是故意要恶心为难人家,所以这几天解大号都着急忙慌往回家赶。
毛嫂看着一辆威风的大越野驶出街道,副驾上还坐着一个英武的男人,乖乖嘞,这男人还有专属司机,食品厂的家属院可从来没出现过这样档次的人物,她揉了揉眼睛,看见汽车扬起尘土后面的林夏青,一时忘了肚子疼,笑吟吟地走了上去。
“小夏,你在市里还有亲戚啊?我在这一片住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气派的汽车,就连咱们厂长的公车都比不上刚刚那辆。”
林夏青见是毛嫂,亲密挎上她的胳膊,请她不要被吓到,“毛嫂,我妈今天受伤了,就是刚刚你看的那辆军牌越野汽车送回来的。”
毛嫂脸色吓得苍白,一时辨不清是肚子疼得白,还是被刚刚威武神气的汽车所震慑到,颤巍巍地说:“你妈受伤了?跟部队有关吗?我的乖乖嘞,别是在我给她找的那块荒地上出的事吧?我和你芹姨在那种好几年地都没事,那儿是部队闲置的荒地,平时压根没人管,我以为……真是罪过罪过,乔妹子伤哪了?快带我去看看!”
这下是彻底把屎憋回了肠子里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地是她给找的,人受伤了多少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毛嫂急的比热锅上的蚂蚁还团团转。
林夏青知道毛嫂是因为好心办事而感到愧疚不安,安慰道:“没多大事,一点皮外伤,毛姨你别太记挂在心上,我妈知道的,你给她找地种是想给我们娘俩在生活上减轻负担,她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你千万别因为这事儿上火啊!”
毛嫂觉得自己回头肯定要挨马小芹那张厉害嘴叨叨了,都说好了这周末两人一起去给乔春锦找地,结果自己热心过头抢早给乔春锦看下一块空地,这下可好,乔春锦去收拾荒地的时候出了事,马小芹得怨死自己找的什么破地儿。
看见床上挂了彩后安静沉睡的乔春锦,毛嫂当即甩了自己一个耳掴子,真他娘办的什么事儿,好好的大美人居然脸上胳膊上都缝了针。
毛嫂眼泪汪汪地道:“下午我不上班了,我要去菜市场捉一只鸡子给春锦炖上补补身子,唉,我真是蠢,怎么给她找了那样一块不太平的地?好心办坏事,忒寸了!”
等毛嫂把一砂锅热乎乎的鸡汤端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因为太过忘我杀鸡炖汤,她没注意到下午那辆招人眼球的军用越野再次停在了巷子口。
周霁光一开完会,拎上一早就吩咐下去让小食堂做好的饭菜,风尘仆仆地赶去看望心上人。
两人赶上一起给乔春锦送晚饭了。
周霁光情报科出身,对眼前捧着一锅鸡汤身形略肥润的女人有几分警惕防备。
乔春锦才刚醒,脑子有点没转过来面前稍微有点眼熟的男人是谁,但他这样虎视眈眈地盯着毛嫂,显得太过杀气泛滥。
乔春锦扶着昏沉沉的脑袋喊女儿接过毛嫂手里的砂锅,又把视线调去孔武英气的男人身上,询问道:“您好,请问您是……?”
周霁光眼里没有任何的失望,十分坦荡且坚定地盯着乔春锦说:“风霞路17号,你住在那里,我住在18号。”
乔春锦歪着脑袋,瞳仁绽放着不可置信的光芒,她指着眼前这个气质沉稳,看起来平时不怎么言笑的男人,惊讶无误地叫出他的名字,“周霁光!”
周霁光满意地笑了笑,他从重逢见到她的那一面起,似乎就笃定她一定记着自己,尽管自己见到她时,她被石子砸得昏死过去,但周霁光心底好像一点不担心她忘了自己。
他们在风霞路上的十年金色岁月,在生命里从来就没有褪过色。
“你好,小乔。”
以前他们做同桌,班上同学总拿他们打趣,说他是周郎,而她则是周瑜的小乔。
乔春锦眉心恸了恸,昔日稚嫩的青梅竹马,离散多年,鬓边都已染了斑白。她呢?她在他眼里是不是也这样饱经沧桑?
两个默默无言的中年人,多年后的重逢尽在视线炽热的对望中。这时候多亏了氛围组毛嫂,一嗓子吼醒了两位命途多舛的鸳鸯,让现场气氛不至于那么诡异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