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青上辈子来过杭城几次,不过都是出公差,来去匆匆,倒是没住过这大名鼎鼎的西子宾馆,不过她记得旺季时候,这里一间的小套房要价值上万,不由小小地八卦一下,问了问服务员西子宾馆在八十年代的物价。
服务员告诉她:“八十三美金。”
林夏青咋舌,这回真是彻底踩狗屎运了,一间房一晚上要八十三块就够吓人了,结果人家后面的单位还是美金,要不是唐米苏的师父是展会受邀嘉宾,凭林夏青自己奋斗,恐怕三年五载都不会成为这里的住客。
唐米苏也被这价钱吓了一跳,等服务员离开,关上房门,唐米苏捧着怦怦跳的心口说:“老天爷,以前跟我妈单位出去疗休养,住三十几块一晚的宾馆已经很吓人了,这里标的还是美金。”
难得大小姐也有觉得贵的时候,林夏青这会儿倒是挺好奇这个丝绸展究竟是个什么规格,居然办在寸土寸金的西子宾馆里,并且受邀嘉宾可以享受八十三美金一晚的奢侈住宿。
果不其然,等林夏青放下行李去宾馆里转悠的时候,一条关于展会宣传语的红色横幅上,落款的主办协办单位密密麻麻落了好些单位,打头的就是浙省人民政府、省商务局、省宣,具体承办的是下面杭城的一些办事单位。
看得出来,这个丝绸展的规格配置,浙省领导已经为其量身打造到顶,参展的展商都是经过严苛筛选,而应邀参展的嘉宾,大多是一些重要的外宾,这是决心要把杭城丝绸在国际上打造出响亮名头了,难怪不惜一掷千金,将展会布置在西子宾馆。
林夏青不得不叹服江浙一带人的经商头脑,改革开放之初,国门刚刚大开,这里的领导和老板们就已经真知灼见,把眼光长远地放在国际市场上,怪道自古以来,江浙富庶,政治地位一直是朝廷的钱库,因为人家无论什么时候第一批带头吃螃蟹的人,挣的是盆满钵满。
展会连展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唐米苏搁置完行李,就手脚麻利地为其师父押送皮箱,不可不谓一位敬职敬业的镖师。
林夏青则独自在宾馆里逛,这宾馆本是前朝大户的私家园林,还有乾隆南巡所设的钓台,园中有一石碑就是乾隆亲笔御提的“漪园”,当初宋室南渡,这儿依稀残留着南宋皇家御用园林“南园”,园子着实大的不像话,洗琴池、琴台、小白楼……宾馆的湖岸线极长,林夏青一口气沿着湖岸游览了三潭印月、断桥、苏堤、柳浪闻莺。
午饭她约了唐米苏一起碰头,上午她们师徒要和丝绸厂签合同,想来没工夫顾着自己,林夏青独自在西湖边上晃荡得鞋底冒烟,看时间差不多到中午了,才拖着又肿又麻的双腿回到房间。
没想到回到房间的时候,唐米苏已经在里头了。
唐米苏说:“早知道上午我带你一起去了,给师父送完皮箱,师父就让我自己在展会上逛,看看市面上时下最新款的丝绸花样和料子,她老人家被丝绸厂的工人请去开小灶,教工人们调版轧线,顾不上我,午饭看样子她也要被丝绸厂的领导请去一道用餐,抽不开身顾着我了。”
林夏青说:“你师父名气这么大,杭城这边的工人都抢着让她当师傅?”
唐米苏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她可是给宋氏三姐妹都裁过旗袍的人,最红的时候,满沪上的富太太和千金小姐都排着队请她裁衣裳、改旗袍,有时候出现紧急社交场面,那些人一掷千金向我师父求一件衣裳也是有的。”
林夏青说:“难怪你死心塌地跟着她。”
林夏青觉得自己好似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那些历史书上梦幻一般的人,居然因为唐米苏的师父而变得现实真切起来,六人定律果然神奇。
唐米苏问:“咱们中午吃什么?宾馆里的餐食肯定很贵,住宿都几十美金一晚,要不咱们出去吃吧?”
林夏青想了想说:“吃面吧,坐火车坐的人胃不舒服,想吃点清淡的,杭城的面清淡,清汤加点雪菜都很好吃。”
唐米苏提议说:“咱们要不干脆去边上的净慈寺吃素面?我姥姥爱拜佛,她常在周日带我上庙里礼佛吃素面。咱们顺便向佛祖求一求,求他老人家保佑我们下星期开学分到同一个班级,再求他老人家保佑咱们明年高考中第。我呢,贪心一点,再求一求佛祖保佑我师父长命百岁,她老人家手上的手艺,我没个几十年哪能学得完啊?”
她的纤纤玉手搭上林夏青的肩头,格格笑起来,“你要不要也贪心一点,向佛祖求一求财,求他老人家保佑你进到满意的丝巾,再顺利卖出去大发一笔横财!”
林夏青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寺庙的斋饭一般都很便宜,想来一碗素面收费应该不会太贵。寺庙是很多对生活失意的人心灵的最后一方净土,它的存在有时为城市的底层提供了一条别样的生路,很多进城讨生活连饭都吃不起的年轻人,可以上寺庙吃顿便宜的斋饭,虽然不怎么好吃,但至少不会饿死,人吃得进去饭,就有力气活下来。
净慈寺几毁几建,在上一场大运动中遭受了毁灭性的浩劫,林夏青和唐米苏前去的时候,净慈寺正在修复重建。
听庙里的僧人说,第一期后大殿和客堂已经基本完工,第二期的金刚殿和南屏晚钟亭等还在修缮当中,为了纪念中日友好,日本寺庙与中国寺庙同宗同源,下半年庙里还有望得到日本寺庙方面的捐赠。
林夏青跪在佛祖身前,弥浸在佛法威严之中,感受着佛相的慈眉善目,她一介肉身凡胎,自然不敢在佛前造次,更何况这具身体原本还不是她的,林夏青顶拜的时候就更加战战兢兢、庄严虔诚了。
这世间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佛?再幽深的人心,也只不过是佛前的拈花一笑。
林夏青向佛祖许愿:这辈子小富即安便是上乘,无风无波平淡过,平平淡淡才是真。
慈眉善目的佛祖俯瞰着林夏青,好像在说:知道了。
林夏青跨出大殿,不放心地回望佛祖,总觉得自己刚刚礼拜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疏漏。
佛祖还是那般看着她,不过这回好像在说:都说知道了,你这小妮子怎这般啰唣。
吃过素面,林夏青便挎着唐米苏一起回宾馆,两人跟宾馆前台的服务员订了个叫醒服务,两人回房踏实地睡了个午觉。
下午一点半,宾馆服务员前来敲门,林夏青从席梦思床上爬起来,人精神多了。
八十年代的高档席梦思啊!简直神一般的存在了,林夏青整个人嵌进床垫里,久违地睡了黑甜一觉。
下床趿拖鞋,林夏青发现自己原本肿胀的小腿,肉眼可见地细下去不少。
唐米苏哈欠连连在床上伸着懒腰,样子迷糊又可爱,小鼻子因为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而皱得红通通。
她懒洋洋地说:“下午我陪着你去展会捡漏,上午我帮你留心过了,基本每家丝绸厂都在卖丝巾,你之前说要去的华光丝织厂在展位上也有摊位。不过那家政府采购的多,吃公家饭可是傲的很,自然货也是很硬的,我看过,他们厂的丝绸经纬手法应该有独门秘方,别的厂家织出来的料子和他家支数相同,但光泽度却差了好几个等级。下午四点半之前所有参展的厂家要撤展,这段时间你正好去捡漏,只是这华光丝织厂牌子那么硬,我估计你拿货够呛,他们好像不给私人供货的。”
林夏青一听,心凉了半截。
确实,这种靠政府采购就已经活得很滋润的厂子,根本瞧不上眼她这种拿散货的小商小贩。而且来参展的厂子,大多是华光这样面子里子都拿得出手的大厂,目标是向国外的客商展示中国先进的织造技术和雄厚的工厂背景,以此拿下国际大订单,而不是面向她这种连营业执照都没有的流动摊点个体户。
看样子下午拿货的事,够呛。
不过一切还没到绝境,展会上转一转,万一有愿意出货给个体户的小厂子呢?没准拿货的价钱也更合适,林夏青给自己加油鼓劲,人办什么事之前,不能先灭自己的志气。
唐米苏的情报来得及时,林夏青进会场前便多长了几个心眼,她把头发束在脑后,盘成髻子形状,尽量让自己显得成熟一点。要是有人问起她多大了,她就豪迈地给自己虚添上五六岁,说自己已经二十五了,是一家服装公司的配饰部小经理,来展会上逛逛看看能不能给自己供职的服装公司采购一批丝巾,搭配公司秋冬新款的服装售卖。
林夏青花一小时把展会二十来个摊位都打听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一家叫采荷的丝绸厂上。
这家厂子明显比其他大厂规模来得小多了,出展摊位基本只有其他厂家的一半,带来的丝绸样品数量也少,不过林夏青倒喜欢他们厂里的花色,大俗大雅大开大合,既可以涵盖下沉市场,又可以应付阳春白雪的客人。
采荷厂的丝巾,俗的是真俗。这当初描花样的也是个人才,大红牡丹配绿叶还嫌热闹不够,竟然给红牡丹边上来一坨绿到发墨的松树,松树下面还单脚立着一只乌角鸡似的仙鹤。
有卧龙必有凤雏,这样画风惊人的花样,林夏青在采荷丝绸厂的摊位上,频频被画师的画技与构思所震惊,真乃妙人也!不由猜忖:这画师是不是和厂里有什么仇什么怨啊?要么就是厂子效益实在不好,发不出工资,画师破罐子破摔对厂里进行深刻打击报复。
雅的呢,又雅到林夏青惊叹连连,丝巾上的断桥残雪美得让人心碎,真仿佛将人带入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天地孤茫景象之中。这大抵是画师那个月的工资发足了,他心情好,大发慈悲用心而作。
林夏青几次三番佯装路过采荷丝绸厂的摊位,听了几耳朵厂里职工的八卦。
原来采荷丝绸厂的效益果真不大好,这次参展别家生意红红火火,而他们家收到的订单却寥寥无几,下一步就要面临被其他丝绸大厂吞并的命运。厂子可以兼并,但工人不一定兼收并蓄过去,采荷的职工们个个愁眉苦脸,就连厂长都因为这次参展没拿到什么订单而感到面上无光,中午的时候就早早一走了之,图个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