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门见山道:“如何,路上可还顺利?”
“属下幸不辱命,粮草人马都已抵达金佛寺,已派人清点入库。”他从前襟中拿出一封书信,“这是钱庄与买卖的账目,还请您过目。”
程荀大致翻阅一遍,心中有了数,又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商号分家之事这般顺利么?还是留了人在平阳处理?”
冯平面露难色,程荀敏感地捕捉到这片刻的异样,追问道:“怎么?杜家是何想法?”
她本以为三娘已然同意了分家,不然妱儿又何必前来投奔自己?可看他的神色,恐怕其中另有内情。
果不其然,冯平支支吾吾说道:“杜老板不愿分家。”
程荀一怔,纳闷道:“为何?可是你们没和她说清楚?还是她没看我的信?”
她有些不解。按照她原本的设想,表面说是分家,可实质上与程荀独自出走并无多少不同。
除却转运粮草必要的车马、几年下来她留在商号的分利,她几乎将大半个程杜商号都留给了杜家。
说不心疼是假的。
可她这般决绝,原因也简单。一来她这些年在各地的产业与积蓄还足够支撑,晏家亲卫与神隐骑的人手总足够调配;二来她也实在不愿再将商号中的人牵扯进来。
顶着程荀的目光,冯平忍不住在心底叹口气。
他这位主子,总是对自己太狠、又对人心世事算得太清,事事要完满、要周全、要无愧于人;可对于身边其他人,却似乎从未有过什么期待或要求。
他不知是她看过了太多人情冷暖、便不愿去强求,还是她从始至终就未曾将希望托付于他人、只是相信自己罢了。
人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可她的“宽容”,似乎只是因为不敢期待、不愿亏欠。
心中思绪百转,落到嘴上,他也只说了句:“杜老板坚持不分家,只与我说,若真要分家,就让您亲自去平阳谈。”
程荀不禁语塞。
她似乎隐隐猜到了杜三娘的意思。
可若真如她所想,杜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难道就要随他们一同涉险么?
她怔怔坐着,心绪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妱儿在侧间敲了敲门。冯平在旁察言观色许久,立时起身告退。房门关上,妱儿披着程荀的斗篷,小心翼翼推开门。
从金佛寺到紘城,算上与杜家商谈、筹集粮草等要事,一行人来回只用了八日,其中奔波劳累可见一斑。妱儿黑了瘦了,怯怯地站在一旁,看得程荀心里难受。
“饿不饿?寺里暂且只有斋饭,等明日我叫人在外头重新砌个灶房,吃肉就方便了。”她拉着妱儿在桌边坐下,打开食盒,将筷子塞到她手里。
她心中早有这个打算,倒不是为了自己的口欲,只是总不能让数百号要上战场的将士整日清汤寡水地过日子。
奈何此前囊中羞涩,如今粮草到手,一切总算能走上正轨。
妱儿也确实饿了,没有多话,只不停低头吃饭,程荀望着她被饭菜塞得鼓鼓囊囊的脸颊,心底像是有温水流淌而过。
吃饱喝足后,妱儿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血色。她来得仓促,寺中并未准备她的屋舍,程荀便直接将她带到自己屋内。
她们坐在床帐内,烛火昏暗,程荀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冯平未曾将前因后果告诉你么?”
若是知道了她现如今是何处境,又何必前来同她吃这还看不到未来的苦呢?
妱儿没有回答,只拿起她垂落的双手,低头看着。手心手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这段时间晏决明悉心照料着,伤疤已经变淡了。
妱儿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划过那细密的伤口,她说不出话,可垂首蜷缩的姿势却分明写满了哀伤。
程荀一怔,没有说话。
妱儿抬起头,眼睛润润的。她比划着:“这些伤,疼不疼?”
程荀下意识扯出一个笑,冲她摆摆手,随口安慰道:“都快好了,早就不疼啦。”
可妱儿只倔强地望着她,有些激动地比划着:“不是这些伤。是所有伤。”
似乎不愿给她逃避的机会,妱儿直接探身从床边矮几上拿过纸笔,唰唰写下几个字,递给程荀看:【身上的伤,疼不疼?】
程荀万万没想到妱儿纠结的居然是这样一件小事。被她突然的强硬打得措手不及,程荀居然有些词穷。
妱儿抿抿唇,又在纸上写:【你受伤了,为何从不愿与我说?】
她又写:【你疼,我也会疼的。】
程荀愣在原地。
妱儿放下纸轻叹一声,膝行到程荀身边,直起上身,双臂穿过她的侧耳与肩膀,将她抱在自己怀中。
妱儿抬起手,轻轻地、温柔地从她头顶顺到后颈,仿若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
程荀的侧脸压在妱儿平坦的腹部上,单薄的衣衫下是她温热的体温。她听着那细碎的摩擦声、妱儿平缓的呼吸声,心底居然涌起了久违地涌起了委屈。
她抬手搂紧了妱儿,整张脸埋进她呼吸起伏的腹部。
程荀躲在她的怀抱里,许久后,终于开口道:“妱儿,我好累啊。”
为什么,这世上的难关总是一个接一个呢?
妱儿仍旧轻抚着她的后脑,不言不语地听着她疲倦、低沉的叹息。
而程荀想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卸下了冷静干练的面具,将那些日日夜夜无处可说的担忧、泄气与倦怠一股脑倒了出来。
有些话,说给外人听惹人笑话;说给晏决明听,他恐怕比自己还着急上火,恨不能以身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