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霖城大学
九月的暖阳如同融化的金丝,被无形的手梳理着,慷慨地洒满校园。樱花大道是这幅巨型油画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粉白的花瓣挣脱了花托,乘着温软的风,洋洋洒洒地飘落,在澄澈的阳光下,像一场盛大又迷离的春雪。风过处,那淡得几乎抓不住、却又丝丝缕缕沁入心脾的樱花香,无声地弥漫开来,将整条大道晕染成一个悬浮的、带着甜味的梦境。
苏星晚就在这片粉色的雪雾里奔跑。
她背上那个洗得有些白的粉色帆布包,随着她急促的步子拍打着腰侧。高高束起的马尾辫在脑后甩出充满弹性的弧线,像一头在春日林间莽撞跳跃、追逐阳光的小鹿。她又一次低头瞥了眼手机屏幕,心脏猛地往下一沉——屏幕上的时间无情地宣告:音乐社的招新已经开始整整半个小时了!
"借过!麻烦借过一下!"她的声音被周围鼎沸的人声和笑声冲得细弱,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在熙攘的人潮缝隙里艰难地左突右冲。周围的同学或三三两两悠闲漫步,仰头沉醉于这场浪漫的樱花雨;或聚在一起笑闹,享受着大学伊始的新鲜与惬意。没有人留意到那个像上了条般、在粉白梦境中奋力穿梭的女孩。
视线被前方一个举着手机、正全神贯注地试图将樱花和自拍框进同一个完美角度的身影遮挡,苏星晚本能地侧身想从缝隙中挤过去。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前方一个原本匀移动的高大身影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如同失控的保龄球,带着奔跑的惯性狠狠撞了上去。
"砰!"
一声沉闷的、如同装满谷物的布袋重重砸在地上的撞击声响起,几乎在同一瞬间,紧随其后的是陶瓷与坚硬地面碰撞时出的、极其尖锐刺耳的“啪嚓!”碎裂声,那声音如同薄冰骤然破裂,瞬间割裂了周遭的喧闹。
苏星晚只觉得额头像是狠狠磕在了一块粗糙而坚硬的木板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猛地一黑,紧接着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如同炸裂的烟花般在视野里疯狂乱窜、旋转飞舞,痛得她"嘶"地抽了口冷气,眼眶不受控制地涌起一层生理性的水雾。与此同时,一股浓郁苦涩的液体气息猛地冲入鼻腔,带着滚烫的温度。
她捂着痛的额头,晕乎乎地抬头。视线先是撞上对方胸前一片狼藉的、还在向下滴淌着深褐色液体的白色布料——那刺眼的污迹如同完美宣纸上泼洒的一团浓墨,正迅晕染开狰狞的形状。视线艰难上移,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眸,清亮如寒潭深处映出的星子,此刻却浸透了深秋的凉意,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冷冽。眼睛的主人很高,身形挺拔得像一棵沉静的雪松。此刻,他那原本洁净得不染纤尘的白衬衫,从胸口到小腹,被泼溅的、滚烫而粘稠的咖啡无情地烙印上一大片深褐色的、形状狰狞且还在不断向下肆意晕染、扩张的污迹,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吞噬着那片纯净的雪白,甚至有几滴正沿着他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往下滑落,滴在同样洁净的卡其色裤子上,留下更小的污点。几缕碎垂落额前,更衬得他眉峰冷峻地微蹙着,薄唇抿成一条略显不悦的直线。他先是垂眸,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衬衫前襟,仿佛在评估一件被毁坏的艺术品,然后才缓缓抬起眼,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苏星晚脸上,那眼神里毫不掩饰的疏离感,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骤然降了几度。
苏星晚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巨大的尴尬和恐慌攫住了她。
"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的声音因为慌乱和疼痛而抖得不成样子,脸颊像被火燎过般迅蹿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手忙脚乱地在自己那个硕大的帆布包里疯狂翻找,纸巾、乐谱、笔记本、几颗糖果……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她慌乱地扒拉出来,散落在脚边,终于揪出几张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毛糙的纸巾。她下意识就想往对方那片刺目惊心的污渍上按,"我、我赶着去音乐社招新,跑太急了没看路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懊恼和自责像冰冷的藤蔓一样缠紧了心脏,让她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时间倒流回五分钟前。
顾沉舟的视线在她那只伸到半途、因窘迫和疼痛而微微颤抖、最终尴尬地僵在空中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滑向她那双因疼痛和惊吓而蒙着水汽、显得格外圆而大的杏眼。她粉色的嘴唇微微翕动,鼻尖泛红,小巧的下巴紧绷着,一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像只误入陷阱、不知所措的小动物。
不知为何,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冷硬责备,竟被这双湿漉漉、盛满了纯粹慌乱和歉意的眼睛堵了回去。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什么,随即移开视线,重新落回自己惨遭荼毒的衬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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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音色低沉,带着一种被冰水淬过的清冽感,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以后走路看着点。"他伸出手,动作没什么温度地接过苏星晚递来的那几张可怜巴巴、甚至沾着她手心汗意的纸巾,象征性地在那片深褐色的"地图"上按了几下。纸巾迅被浸透、染成深褐色,变得软塌塌的,而那顽固的污渍却只是颜色略浅了些,边缘模糊了一点,依旧牢牢地霸占着洁白的阵地,无声地嘲笑着这场意外和这徒劳的努力。他随手将湿透的废纸团成一团,不再尝试,转身就要离开这片尴尬之地,步伐沉稳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摆脱之意,仿佛急于摆脱这粘腻的狼狈和这不必要的交集。
"等一下!"苏星晚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拔高了几分,带着孤注一掷的味道。顾沉舟的脚步顿住,却没有立刻回头。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再次开口,脸颊烫得仿佛能煎熟鸡蛋:"我我请你喝杯新的咖啡赔罪吧!或者或者留个联系方式?我把清洗费转给你?"她实在无法忍受就这样亏欠一个陌生人,尤其是对方还被她搞得如此狼狈不堪,那污渍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顾沉舟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这一次,他的视线停留的时间稍长了几秒。女孩的脸因为窘迫红得像熟透的虾子,额角甚至能看到细密的汗珠,但那双眼睛里的急切和认真却纯粹得近乎执拗,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必须负责到底的决心,和他平日里接触的那些带着各种目的性、精于算计靠近的人截然不同。
他沉默着,不紧不慢地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线条极其简洁的手机。苏星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以为他终于同意了。然而,他只是指尖随意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似乎只是在确认时间,然后那双清冷的眸子又抬起来,看向她,语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如同敲下的一记休止符:
"不用赔。联系方式,也不必了。"
说完,他再次利落地转身,颀长的身影没有丝毫留恋,从容地汇入樱花树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那挺拔的背影很快被粉白的花瓣和攒动的人影切割、模糊,最终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的咖啡余味。
苏星晚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张被她揉捏得不成样子的、同样沾着咖啡渍的纸巾,指尖冰凉。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沉沉地压下来,混合着尚未散尽的懊恼和一种莫名的委屈。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一阵带着樱花香气的凉风吹过,卷起几片花瓣拂过她的脸颊,她才猛地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般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额头。
"糟糕!音乐社!"
刚才那场兵荒马乱的意外几乎耗尽了她的心神和勇气,此刻才惊觉耽误了大事。她再也顾不上什么咖啡渍、什么高冷男神,将那些纷乱的思绪用力甩到脑后,咬紧牙关,再次像一支离弦的粉色箭矢,朝着招新场地的方向全力冲刺。她的身影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雨中灵巧地穿梭,带起一阵小小的风旋,引得旁边的同学纷纷侧目,而她心无旁骛,只盯着前方的目标。
而在樱花大道的另一端,靠近林荫小径的一棵高大银杏树下,顾沉舟停下了脚步。他低头,再次审视着胸前那片已经半干、颜色转为深咖、边缘晕染开如同拙劣水彩画的污渍。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片粗糙的、带着咖啡特有黏腻感和微凉触感的区域。几秒后,他那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唇角,竟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浅淡得几乎无法捕捉、转瞬即逝的弧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还未扩散便已消失。
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自嘲刚才那片刻莫名的心软和这无谓的停留,随即迈开步子,朝着计算机学院大楼的方向走去。然而,那个女孩捂着额头、眼眶泛红、像只受惊兔子般慌乱道歉的模样,还有她那双写满了"必须负责到底"的执拗眼睛,却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画面,时不时固执地闯入他专注于算法和逻辑的脑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异样涟漪,悄然在他心湖深处扩散开来,搅动了一池惯常的平静。
苏星晚几乎是用尽肺里最后一丝氧气,才踉踉跄跄地冲到了社团招新的中心广场。
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声浪鼎沸,青春的活力几乎要冲破云霄。各社团的摊位前都挤满了兴奋的新生,五颜六色的宣传海报迎风招展。学长学姐们使出浑身解数,卖力地展示着自家社团的独特魅力:动漫社的ser摆着夸张的pose;轮滑社的成员在空地上炫技;文学社则散着油墨清香的社刊……音乐社的摊位尤为显眼,几张长桌上摆放着几件精心擦拭过的乐器:一把线条流畅、木质温润的木吉他静静躺在支架上,阳光在它的琴身上跳跃出温暖的光斑;旁边是一架保养得极好的黑色立式钢琴,琴盖打开,黑白分明的琴键宛如一位静待知音的优雅绅士,反射着柔和的光泽;再旁边,一把深棕色的小提琴安静地躺在天鹅绒琴盒里,只露出精致的琴颈和琴头,散着古老而迷人的艺术气息。这些乐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各自独特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音乐世界的广博与深邃,像磁石般吸引着热爱音乐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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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星晚的心跳,在看到这些乐器的瞬间,奇异地平复了下来,只剩下满溢的激动和一种找到归属的安心感。她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在热情高涨的人潮缝隙里奋力穿梭,小心地避让着挥舞的传单和兴奋的手臂,好不容易才挤到了音乐社的报名处。一张铺着浅蓝色桌布的长桌后,负责接待的是一位笑容甜美、扎着蓬松丸子头的学姐。
"同学你好!欢迎来了解音乐社,先填一下这份基础信息表吧。"学姐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将一张浅蓝色的表格和一支笔递了过来。
"谢谢学姐!"苏星晚双手接过,声音因为之前的奔跑和此刻的激动还有些微喘,胸口起伏不定。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在拥挤的场地边缘找到一张稍微空一点的折叠桌角落,将帆布包放在脚边,开始认认真真地填写。姓名:苏星晚。学院:音乐学院。专业:钢琴演奏。特长:钢琴(十年)当笔尖落在"加入社团的期望"那一栏时,她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格外专注而明亮,仿佛有星子落入其中,闪烁着纯粹的光芒。她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热爱音乐,渴望交流,希望能用琴声传递情感,找到共鸣。"
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勾勒着自己梦想的轮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填好表格交还给学姐,学姐依旧笑容灿烂,快地扫了一眼:"好的,苏星晚同学。我们接下来会有一个简单的面试环节,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你的音乐基础和想法,别紧张哦,放轻松。"学姐的声音带着鼓励。
"嗯!"苏星晚用力点头,深吸一口气,试图安抚胸腔里那只又开始蹦跳的小鹿。她退到一旁等待,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架打开的钢琴吸引。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漫长,但每一分钟都像是在拉长的橡皮筋,充满了未知的紧张。当学姐终于念到她的名字时,苏星晚的心跳猛地又加了。她捏了捏微微出汗、有些冰凉的手心,走向场地边缘临时搭建的一个小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