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
距离梅庄二十里外,一处清幽宁静的小院被悄然买下。没有喧嚣的锣鼓,没有满堂的宾客,只有门楣窗棂上点缀着几缕素雅的红绸,正堂内,几对红烛安静地燃烧着,橘黄的光晕温柔地铺满每一个角落,将简朴的空间烘托得温馨无比。
暮色四合,最後一抹天光被深蓝的夜幕吞噬,星辰渐次点亮。林白露母亲的骨灰坛被安放在正堂上首,一块素净的锦缎衬着,坛身温润,仿佛承载着母亲慈和的目光,正无声地注视着女儿生命中重要的时刻。
林白露与风清饮并肩而立,皆是一身简单的红色常服,红烛的光跳跃在她清澈的眼眸里,也映亮了他此刻却异常柔和的侧脸。林白露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了风清饮微凉而宽厚的手掌,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一拜天地——”林白露清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院中响起,带着庄重与喜悦。两人朝着天地深深一拜。
林白露拉着他温热的手,转向堂上那个承载着至亲的瓷坛,“二拜高堂——!”
风清饮的目光落在素雅的骨灰坛上,眼神肃穆而专注,仿佛透过冰冷的瓷坛,看到了那位未曾谋面却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爱女的母亲。他随着林白露的动作,再次深深拜下。
她转过身,与他正面相对。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清晰地映照出他同样盛满温柔与深情的眉眼。林白露唇角弯起,眼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俏皮的催促:“夫妻对拜——!”她轻轻拽了拽他的手,示意他低头。两人依言俯身,额头轻轻相抵,发丝在细微的动作中缠绕。她发髻上那支白玉云雀簪的珍珠流苏随之晃动,温润的珠光不经意间擦过他微抿的唇角,带来一丝微凉而悸动的触感。
礼成。
没有司仪唱和,两人却同时擡起头,相视一笑,万千情意尽在不言中。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在梳妆台前。林白露坐在镜前,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散发着淡淡馨香。风清饮站在她身後,高大挺拔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手中执着白玉簪,眉头微蹙,小心翼翼地比划着簪子该落的位置,动作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笨拙。
镜中清晰地映出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林白露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擡手虚虚指向自己的发髻一侧:“呆子,往左些,”她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和亲昵的笑意,“簪子要斜斜地插进去,喏,这样才好看。”
风清饮依言调整,指尖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最易碎的琉璃,生怕弄疼了她一丝一毫。“这样?”他低声询问,手指在调整簪子角度时,指腹不经意地擦过她小巧敏感的耳廓。
微痒的触感让林白露缩了缩脖子,随即看着镜中斜簪妥当丶更添风韵的发髻,满意地点点头:“嗯!对啦!看来我们风大侠这双握剑稳如磐石的手,拿簪子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从镜中望着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倒也……马马虎虎,不算太糟。”
风清饮从镜中捕捉到她促狭的笑容,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他并不辩解,只是默默拿起妆台上的桃木梳,动作起初依旧有些僵硬,但渐渐变得流畅而耐心。宽厚的掌心拢着她的长发,木齿温柔地穿过如瀑青丝,一下,又一下,静谧的时光里只有梳齿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流淌着无声的缱绻。
夜色如墨,星河璀璨。两人相依坐在院中的竹榻上,仰望着浩瀚天幕。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拂过。林白露随手摘下一片柔韧的树叶,放在唇边,闭上眼,悠扬而略带忧伤的曲调便流淌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曲终了,馀韵袅袅。她放下树叶,眼中带着追忆的微光:“这是小时候母亲教我的,说是她家乡的小调。每次想她,我就会吹这个。”
风清饮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伸出手,宽厚温热丶带着薄茧的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轻轻握紧。他的拇指在她细腻的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声音低沉而诚挚:“很好听。像……山涧清泉,又像……晚风低语。”
林白露心头微暖,侧过头看他,眼中映着星光:“你想学吗?我教你。”
风清饮毫不犹豫地点头,眼中带着认真:“好。”
林白露笑起来,重新拿起一片叶子递给他:“喏,先这样……嘴唇抿住,轻轻送气……”她靠得更近些,认真地示范着,夜风将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颈侧。
夏日的竹林,翠色欲滴,溪水潺潺,清凉宜人。林白露赤着脚,挽着裤腿,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摸索着搬开石头,寻找藏匿的螃蟹,笑声清脆。忽然,她发髻一松,那支白玉簪竟滑落下来,“叮”的一声轻响,掉进了溪水中。
“哎呀!”她惊呼一声,连忙弯腰去捡。
几乎同时,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也伸入了水中,与她纤细的手指在水中不期而遇,指尖相触,溪水微凉。两人都是一愣。随即,那只大手稳稳地握住了簪子,将它从水中捞起。
风清饮直起身,水珠顺着他结实的小臂线条滑落。他用衣摆仔细擦干簪身上的水珠,然後擡手重新将它插回她略有些松散的发髻中,位置分毫不差。
她望着他专注的神情,眼中笑意盈盈,带着一丝促狭的好奇:“喂,风清饮,”她声音清脆,“你还记得吗?当初你第一次替我捡起掉落的簪子时,心里……在想些什麽呀?”她故意歪着头,等着他的回答。
风清饮弯腰提起旁边装着几只螃蟹的小竹篓,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伸出,稳稳地握住她微凉的手,稍一用力,便将她轻盈地带上了岸。他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细腻的指尖,带来熟悉的丶令人安心的粗粝感。
“什麽也没想,”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她的身影,“只是心动,身体就不由而动了。”
“哈哈!”林白露被他这直白的回答逗得开怀大笑,整个人笑得花枝乱颤,顺势便靠进了他坚实可靠的臂弯里,手指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不得了不得了!我们风大侠现在不仅剑法精进,连说话的本事也见长啊?这嘴……是抹了蜜不成?”
风清饮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掂了掂手中的竹篓,低头看她,声音带着纵容:“想吃清蒸还是煎的?”
林白露立刻止住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竹篓,毫不犹豫地挽住他的胳膊:“煎的!要煎得两面金黄,香香脆脆的!”语气娇憨,带着满满的期待。
秋意渐浓,山间层林尽染,红枫似火。一处天然温泉氤氲着乳白色的雾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息,混杂着清冽的酒香。林白露慵懒地趴在光滑的温泉石边,脸颊被热气熏得绯红,几缕湿发贴在颈侧。她手里把玩着一个空了的酒盏,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对面同样靠在池壁的风清饮。
“……所以啊,”她吃吃地笑着,声音因酒意而格外绵软,“那‘鬼见愁’不是总吹嘘自己轻功独步天下,踏雪无痕嘛?结果你猜怎麽着?”她故意卖了个关子,见风清饮望过来,才得意地继续,“被老李头家那只看家护院的大白鹅,追得满村子乱窜!鞋子都跑飞了一只!挂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上,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後合,温泉水随着她的动作荡漾起圈圈涟漪,水波下的春光若隐若现。
风清饮看着她醉态可掬的模样,眼中满是纵容的笑意。他拿起浮在水面上的小酒坛,又为她斟了半杯温得恰到好处的酒,递到她手边:“後来呢?”声音低沉,带着诱哄的意味。
“後来?”林白露接过酒杯,抿了一小口,眉眼弯弯,“後来他呀,索性就赖在老李头家门口不走了!叉着腰嚷嚷,说不赔他一双上好的新鞋,他就睡在那儿了!”她模仿着那人的腔调,惟妙惟肖,“结果你猜老李头怎麽着?嘿!老头儿慢悠悠地从屋里拎出一只刚编好丶还带着青草味儿的崭新草鞋,‘啪’地扔给他!哈哈哈……”她再次笑倒在池边,肩膀不住地抖动,温泉水花溅湿了鬓角。
她笑着笑着,声音渐渐低弱下去,眼神变得迷蒙,失焦地望着温泉上空蒸腾弥漫丶如梦似幻的白雾,喃喃道:“风清饮……你看……天上的星星……是不是都掉到这水里了?”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水面,搅碎了倒映的点点星光。
风清饮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看着她水光潋滟丶因醉意而更显妩媚的眸子,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氤氲的水汽丶跳动的火光,以及他自己专注的身影。他喉结微动,声音低沉醇厚得如同陈酿,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嗯,是掉下来了。”他伸出手臂,穿过温暖的水流,稳稳地揽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将她轻轻带向自己,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畔,“都掉进你眼睛里了。”
水波温柔地荡漾开,包裹住紧密相拥的两人。迷离的夜色与蒸腾的雾气,悄然掩去了所有的旖旎风光,只馀下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交织着温热而缠绵的呼吸,在这方温暖的天地间久久回荡。
寒冬腊月,屋外朔风凛冽,雪花无声飘落。温暖的屋内,炉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意融融。
林白露像只餍足的猫儿,懒洋洋地靠在风清饮的膝上,身上盖着柔软的毛毯,手里捧着一卷闲书,却已有些昏昏欲睡。风清饮坐得笔直,一手揽着她的肩,另一手持着一卷书,目光沉静地落在书页上,偶尔翻动一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屋内一片静谧安详。林白露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放下书卷,在他膝上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呢喃般问道:“风清饮……你说……等我们……都老了……头发白了……会是什麽样子啊?”
风清饮翻书的动作一顿,目光从书页移到她慵懒的侧脸上。炉火的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跳跃,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放下书卷,温热干燥的大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那柔嫩的肌肤。
“大约,”他声音低沉而平稳,“和现在相差无几。”他想象不出更老的模样,只觉得此刻拥她在怀,便是岁月最好的馈赠。
林白露闭着眼,唇角弯起一个满足的弧度。静默了片刻,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又轻声问道:“那……你想要个孩子吗?”
“不想。”风清饮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他抚着她脸颊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让她稍稍擡起脸看向自己。他的目光深邃如潭,专注地凝视着她尚带睡意的眼眸,仿佛要望进她心底最深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洞悉一切的温存:“怎麽?觉得……寂寞了?”他担心这江湖漂泊丶远离人烟的日子让她感到孤单。
林白露睁开眼,对上他关切的眸子,轻轻摇头:“没有。只是……看别的夫妻似乎都有孩子承欢膝下,我们……”她的话语未尽,带着一丝对世俗规训的迷惘。
风清饮的手指滑过她的眉梢,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我不需要。”他低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发,气息交融,“有你在,便是圆满。现在这样,很好。”他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将她更紧地嵌入自己怀中,“江湖风波恶,人心似鬼蜮。我只愿你平安喜乐,一世无忧。孩子……非你我所求之圆满,反是牵绊与忧惧的源头。”他不愿有任何意外打破此刻的宁静,更不愿她承担生育的风险和未来的忧虑。
他的话语打破了她心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疑虑。林白露往他怀里更深地依偎进去,脸颊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得无比安心和满足。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带着全然的信赖与释然。炉火噼啪,映照着相拥的身影,屋外风雪再大,也侵扰不了这一室的静谧温暖。馀生漫漫,有彼此相伴,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