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舅母的安排,踏进那道镶金嵌玉的府门,便是归家吗?
沉沉压在心底的抗拒,难道仅仅是源于年幼无知?
心念像是一只固执的蜂鸟,突然在浓重的愁云里撕开了一道缝隙,飞向远处。
指尖碎玉的冰凉,在这缝隙里变得异常清晰。
也许……也许还有别的路。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里悄然抽出的一线新绿,怯怯地探出头来。
舅母只说是南边来的花种……若是南边……谢敬之那位曾常年驻守南境丶精于花木的母亲,或许能有什麽办法?
一个极其微渺的希望点,在昏沉的意识里亮起。
她轻轻吸了口气,从沉思中擡起眼,行至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
笔尖悬停片刻,落字清秀工整:
“靖西王府谢老夫人尊前:
安国公府庭燎顿首。
冒昧叨扰,实因心中存疑,恳请老夫人指点。
前日舅母赠南境花种数枚,言其稀罕,然庭燎见识浅薄,不识其性,恐水土不合,难显其华。
闻老夫人精于花木,通晓物性,故斗胆请教。
此花种性喜如何?畏忌为何?若强植于京中,可有生机?
燎知此问唐突,然心有所惑,唯盼老夫人不吝赐教。
燎虽愚钝,然深信万物有性,循性方得生机。
强求恐损根本。
敬候玉音。
庭燎再拜。”
她将信笺仔细封好,唤来心腹晴雨:“明日一早,将此信送至靖西王府,呈谢老夫人。”
“是,九娘子。”晴雨恭敬接过。
室内烛光已经有些暗了,只跳跃着一点昏黄的影子。
那簇新的锦包在小几上投下一小片深重的阴影。
庭燎的手指动了动,缓缓地伸向小几。
她绕开了那个代表着舅母和梁王府意愿的崭新锦袋,径直拿起搁在旁边的,一个不起眼的旧荷包。
荷包是烟青色的旧缎子,针脚不算细密,颜色也洗得有些发淡了,边角略有磨损。
她慢慢解开束口的细绳,小心翼翼地将里面小半袋干瘪得近乎枯黄的野菊花籽倒了出来。
这是去年冬末,她从府里荒僻角落那株倔强怒放的“千头菊”上小心翼翼收拢丶筛拣出来,又用薄棉纸仔细包好珍藏的。
淡金色的花籽细小干硬,躺在她掌心,带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
她又低头,拿起那点指甲盖大小的青玉碎,置于掌中。
青玉碎安静睡在细细的掌纹里,灯火下,内里沉淀的暗色血痕蜿蜒。
她伸指,极轻地拂去碎屑表面沾着的尘垢,指尖感受到那份独特的丶存在已久的分量。
她将这枚碎玉连同那一点点淡金色的花籽一起,小心地放在掌心中央,用细软棉纸妥帖裹好。
然後,将这珍贵的包裹,轻轻放入那个磨旧的烟青色荷包里。
她取出荷包里那条串珠用的旧丝绳。
丝绳用了很久,有些褪色,却不失韧劲。
没有叫侍女进来帮忙,她只是安静地丶一下一下地,将荷包的束口绳反复缠绕了几圈,最後,熟练地系成了一个紧紧的结——一个安稳丶牢靠丶足以禁得起路途颠簸的绳结。
指尖摩挲过荷包粗旧柔软的缎面,又落在那个结实的小结上。
一股平实的暖意,从心底悄然升腾起来,一点点驱散了笼罩周身的寒凉。
这暖意源于她捧在手里的东西——自己种下的花,一个自己亲手扎紧丶可握在掌中的小荷包,还有一个决心。
它不强盛灼人,却如微弱的烛焰,足以照亮眼前一小方天地。
目光穿过窗棂,庭院中青石板路被清冷的月光镀上了一层银白,蜿蜒着伸向宅邸重重的朱漆大门之外。
门外,夜色深处,是更广袤的丶看不透的天地,也许有风雨,也许有寒霜。
可这条月光铺就的路径,在庭燎此刻清澈明晰的心念注视下,竟然透出了前所未有的丶清晰可见的轮廓。
一条未曾想过的路,开始在心里抽出细韧的芽。
庭燎站起身,将装着花种和碎玉的旧荷包系牢在腰间衣带上。
小小的丶沉甸甸的一包,坠在衣裙间,如同有了生命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