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案前,她将指尖沾的泥土在帕子上擦净,重新拿起那撮胎菊。
这一次,她没急着嗅闻,而是取过一只白瓷小碟,放入几瓣干菊,注入刚烧开的滚水。
水汽蒸腾,菊瓣在热水中缓缓舒展,沉浮旋转。
清苦的香气被热气激发,愈发浓郁地弥漫开来,带着水汽的湿润感。
她端起瓷碟,凑近唇边,小心啜饮一口。
滚烫的茶汤滑过舌尖,初时是清冽的苦,随即舌根泛起悠长的甘甜,喉间留下微凉的馀韵。
这滋味,与方才嗅闻干瓣时的感受截然不同,是温度与水赋予的丶更鲜活的生命力。
放下茶盏,她翻开陈老手札中关于“菊性”的记载:“野菊生于山野,得风霜之气,性微寒,味苦甘。炮制宜存其清冽,忌火燥伤性……”目光扫过,又落在仁心堂方子上“沸水冲淋,取其活气”的标注。
心念微动。
她取过纸笔,蘸墨写下:“干菊嗅之清苦沉凝,饮之甘冽生津。嗅在鼻端,饮入喉腹,性味因境而显。炮制之法,亦需因时丶因地丶因用而调。”
笔尖停顿,她望向窗外霜枝上跳跃的灰雀。
雀儿啄食的菊籽,来年落入泥土,又会生出新的菊株。
这株菊的形丶色丶香丶味,乃至药性,皆源于它生长的山野风霜,源于阳光雨露,也源于采摘炮制时人的手眼心意。
所见所闻所触所尝,皆非孤立,是天地万物与人心识交织的网。
……
午後,庭燎裹紧棉袄,来到後院新辟的药圃一角。
这里埋着滇南紫苏的宿根,覆着厚厚的草苫保暖。
她蹲下身,掀开草苫一角,手指探入泥土。
冻土坚硬冰冷,指尖触到宿根处,才感到一丝微弱的丶被地气护住的暖意。
紫苏畏寒,能否熬过云州严冬,尚未可知。
她收回手,指尖残留着泥土的冰凉和那一点微弱的暖。
起身时,目光扫过圃边引水渠。
冬日溪水枯瘦,渠底只馀薄薄一层浅水,覆着晶莹的冰凌。
藤索引水处,水流早已断歇,只留下空荡荡的凹槽。
“九娘子,”晴雨走过来,看着空渠,“开春天暖,这藤索引水怕是要重修。冻了一冬,藤皮怕是要朽。”
庭燎望着空渠,又看看远处山溪的方向。
冬日山溪水量虽减,却未断绝,在乱石滩间蜿蜒成一线清流。
她想起夏日藤索引水时,水流汩汩而下的景象。
水声,水汽,水流冲击藤索的微颤,指尖触水的冰凉……感官的记忆清晰如昨。
“藤索用久了,是该换。”
她声音平静,“开春溪水回暖时,用新伐的青竹打通竹节,首尾相接做水笕。竹笕架在石梁上,一头入溪,一头引向新圃蓄水池。竹性凉滑,不易朽,水流也更稳。”
晴雨眼睛一亮:“竹笕引水?这法子好!省了藤索的韧劲,水流还大!”
庭燎点头。
竹笕引水的图景在她心中已然成形——翠竹剖开,节节相连,架于山石,清流自竹管中潺潺而下,注入池中。
这非凭空想象,是源于对山溪水势的观察,对竹材特性的了解,对夏日引水时水流声响丶触感丶形态的记忆,在冬日清寒的寂静里,被心识悄然编织丶推演而出。
寒风吹过,掀起她棉袄的衣角。
她转身走向库房。还有许多事要做:清点药种,修补农具,为开春的竹笕备料……脚步踏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声响,与风声,与远处隐约的溪流声,与指尖残留的泥土气息,与口中菊茶的馀韵,交织成一片真实而清晰的冬日图景。
心识如同细密的网,无声地捕捉丶梳理着这方寸天地间的每一点讯息,为来年的抽枝展叶,蕴蓄着无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