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里眼中微微有些不解:“是又如何,且我嫁与他,于南越和栖和的稳定只有益处。”
听到这话,卿尘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阿姐你可知,赵邝根本就不是个可堪托付之人?我原以为你只是为了那些老不死的出来谈判,与赵邝虚与委蛇,你怎麽会动了真心啊!”
想到这里,他甚至焦急地来回在殿内踱步,半晌後,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紧紧扒住卿里的手臂:“阿姐,我送你回谷,即便再难,我也会送你回去。”
“你到底在说什麽?”卿里越发疑惑,又很是生气,“刚刚我说的话,你莫非都没放在心上?我说了不允许再用邪术!”
卿尘却以为,卿里是对赵邝一片情深,不愿相信赵邝是他口中那样。他咬咬牙,心想,不对卿里说实话,她是不会对赵邝死心了。
“阿姐,你刚刚不是问,为何我最近用邪术你探查不出麽?”卿尘坐回卿里身边,缓缓开口。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怎麽用的黑玉剑,也知道,每回我们有动作,你的绛珠镯都会示警。”
能知道黑玉剑和绛珠镯是如何运转的,除她亲近之人,不会再有旁人。他的暗示已经再明显不过——卿里微微颤抖起来,仍不愿往那方面去想:“你说什麽?”
“阿姐,你以为赵邝是什麽好东西吗?”见卿里仍不肯醒悟,卿尘生气道,“他早就答应和我合作,要不是我,哪里来那麽多以少胜多的奇胜?只靠袁朗和明折他们,赵邝怎麽可能那麽快成功打败赵雍?”
如一盆冷水直直浇了下来,卿里本以为自己会崩溃,但她明白,这个时候必须冷静。她逼着自己找回声音:“你帮他登基,作为回报,他给了你什麽?”
“他是不是答应你,助你研究邪术,甚至助你打破结界?”
卿尘看着她这副模样,不忍地点点头:“阿姐,他早知道你的身份了,这样的人,真的不堪托付,离开他吧,阿姐——”
卿里听到预想中的答案,无力感瞬间席卷了全身,她晃了晃身子,撑住镜台一角才勉强站稳。她愤怒地打断了他:“滚,滚出去!”
卿尘咬咬牙,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惊雁宫,却不愿走远。听着卿里压抑的哭声,他心中开始恨起了赵邝。他以为阿姐没对赵邝动真心,可赵邝自己应该很清楚阿姐对他的感情,既如此,他怎麽敢辜负阿姐!
卿尘心中转起一个邪恶的念头——反正赵雍还没死,不如到时候他再去帮帮赵雍,给赵邝添点乱子?
不过,这种给赵邝添堵的事眼下暂且不能做。现在若再起动乱,于他和教衆的修养都无益处,好在,阿姐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定会愿意离开赵邝。待他将阿姐送回谷内再与赵邝计较也不迟。
至于以後——卿尘双眼微微眯起,既然赵邝都同意他在南越用邪术了,谷内那群老头子还有什麽好说的?眼下且借着赵邝的手积蓄力量,打破结界也是指日可待。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赵邝身边那三人——明折,苏敛,毕明。
原先,赵邝一心想要他手中修炼邪术的方法,利用他的这点贪心,他本能牢牢将他握在掌心,偏偏明折此人常在关键时刻提醒赵邝,真是可恶至极。眼下,这三人似乎还筹谋着为赵邝培养自己的力量,想出金鳞楼这麽个可笑的名字。
想也知道,这样的人创立的金鳞楼,日後若察觉他与赵邝生出嫌隙,一定会反过来给他添堵!虽他不认为只会武艺的人能成什麽气候,但以防万一,还是需要提前做准备。
至于阿姐,她一向疼爱自己,待他日後好好与她解释,她一定会明白自己这样做的苦心。毕竟,所有人都会法力,那才叫真正的公平,不是麽?
至此,卿尘认为一切都已尽在掌握。他满意离去,却没有想到,事情终究还是脱离了他的控制。
惊雁宫内,楚梅听着内室哀哀的哭声,犹豫了很久,不知是否应该进去。方才,她看到娘娘似乎认识那内侍,便默默退了下去。只是那内侍实在粗鲁,她不放心,便一直在殿外候着,准备时刻进去。
期间,她不免听到了那内侍唤娘娘的称呼——阿姐。她跟着娘娘几个月,从未见娘娘提过自己的家人,只知道娘娘与陛下一早相识。且按陛下对娘娘的宠爱,若娘娘有家人,昨日册封大典,怎麽也该露面才是。
而这个叫娘娘阿姐的内侍,竟能出入宫中如无人之境,显然是在宫中地位极高,可娘娘方才见到他时的神情明明是分外惊讶的——那这是不是说明,也许陛下一早便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但却瞒了娘娘?
楚梅被自己的猜想一惊,又听见里面已经传来呵斥声,不多时,方才那内侍便神色难看地走了出来。即便她已经尽力低头,可她仍察觉到,他经过自己时停顿了一下,打量了自己很久才离去。
她难以形容那样的感觉,如被一条毒蛇盯上的感觉,那人的眼神太过探寻,直到他离开很久,她才发觉自己已经浑身湿透。
其馀宫女皆噤若寒蝉,脸色发白地齐齐看着她这个领事宫女,显然,比起她来说,她们更不知道该做些什麽,也不知道怎麽做才对。
一个胆大的开了口,神色比哭还难看:“楚姐姐,要不你进去看看?”
她们也不过是刚刚才被分来惊雁宫照顾皇後娘娘,昨日册封礼时娘娘明明还是满脸笑意的温柔模样,可是方才,虽听不清具体内容,可那嘶吼声却是一清二楚。
唯有楚梅不是与她们一同被分进来的,据说,她是皇後娘娘在战场上救下的孤女,自此就留在了娘娘身边服侍。又因为长得与皇後娘娘有几分相似,很得皇後娘娘的亲近,更何况,她还是领事宫女,所有宫女一致认为,应当是楚梅去劝。
听见哭声渐渐小了下去,楚梅看了这群宫女一眼,定了定神,终于走了进去。
卿里跪坐在寝殿地上,肩膀只有微微的起伏,背影看起来萧索而绝望。楚梅拿起一旁的披风,心痛地走上前:“娘娘,地上凉,您先起来好吗?”
她为卿里扎紧披风,想将她扶起来,却见卿里攀上她的手,死死摁住了她的动作。楚梅吃惊看去,只见卿里哭得妆容尽毁,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闪着自己看不懂的光芒。
“替我把钗环妆容都卸干净。”卿里的声音沙哑至极,语气却十分坚定,“再替我拿笔墨,我要写封信。”
说完这些,她松开了手,自顾自撑着镜台站了起来,似乎已经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看着卿里这副模样,她越发心如刀绞,不免叫回了从前的称呼:“姐姐,是不是陛下让你伤心了?”
卿里怔了一瞬,看向镜中的楚梅,苦笑道:“你一向聪明。”
楚梅替她拔簪的手一顿,又随之收紧,任由冰冷的珠花嵌入掌心:“那姐姐,我们走吧。他刚登基,宫中守卫不严,姐姐你武功又那麽好,没人能拦得住我们的!”
看卿里久久不答,她又自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姐姐你瞧,这是之前你和陛下赏赐我的,我一分都没动,足够我们生活了。这里的人既让你伤心,那我们便另找天地!”
卿里看着这张与自己分外相似的脸庞,眼角又缓缓落下泪来。楚梅出生云庭,原是军马场一个养马小卒的女儿。云庭地处南越中部,水土肥沃,又有大片军马,是赵雍想从赵邝手中夺走的第一个城池。
彼时,他们军中奸细尚未除尽,赵雍夜袭云庭前,率先令奸细作乱,烧了他们後方粮草。待她和明折反应过来时,云庭已大半陷落,尤其那片军马场。赵雍的士兵屠尽了军马场每一个人,将其中的军马尽数掳走,她率兵赶到时,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大火。她原以为无一人生还,就要吩咐离开时,却突然听见马厩一扇木板後传来细微的呼救声。
便是在那时,她救下了楚梅。少女满脸黑灰,身上都是伤口,却仍不忘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顺着她充满恨意的眼神看去,卿里这才发现,马厩四周皆是赵雍士兵的尸体,火光下,他们颈部的伤口如出一辙,分外醒目。
将楚梅带回营中没多久後,又有士兵前来禀报,说是前头出了乱子,赵邝很是生气。待到了主帐看见被压着跪在地上的楚梅,她几乎以为这少女是意图行刺赵邝未遂,一问才知,原来楚梅被救回来後,没好好待在帐中养伤,而是不知怎的记住了去俘虏营的位置,趁着大家都忙得昏天黑地时,自己便溜去了俘虏营,将那些俘虏杀了个干净,手段残忍至极。
卿里立刻便明白了赵邝为何生气——他原来的计划是优待俘虏。这些俘虏说到底都是南越百姓,优待他们,才能成为真正的民心所向。云庭这场战役算是第一战,也是他展现自己与赵雍本性不同的最好机会。
卿里扬手示意压着楚梅的士兵退下。她一边震惊于这少女的聪慧,不过看了一次,就能记住去俘虏营的路线,一边又惊讶于她的不驯。即便到了这步田地,她脸上仍挂着锋毫毕现的恨意与不屈。
趁着赵邝被明折叫走商量军务,她缓缓坐下,开口问她:“你为何要杀了他们?”
楚梅似乎是听到了什麽很可笑的话,反问她:“我凭什麽不能杀?他们杀了我阿爹阿娘,我只是杀了他们,却没同样让他们也体会到家人尽亡的滋味,已经是我大发善心了。”
边说着,她边哽咽起来:“这群畜生,我只恨不能将他们千刀万剐,以告我阿爹阿娘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