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甘露殿。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如同化不开的愁云,死死缠绕着每一根梁柱。
秋日惨白的阳光徒劳地从高窗斜射而入,将殿内沉滞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囚笼,更衬得阴影深处阴寒刺骨。
李渊深陷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坐榻里,明黄常服松垮地挂在他身上。
非但不见帝王威仪,反衬得他脸色灰败如蒙尘的旧帛。
仅仅四个月!
玄武门那场骨肉相残的腥风血雨,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他身为开国之君的精气神彻底抽干。
简诺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洗去了所有华彩,与她未施粉黛的脸庞一样,透着一种大病初愈后近乎透明的苍白。
她手中稳稳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热气袅袅升腾。
若非李渊在病榻上几近偏执地、指名道姓地要求“昭阳”前来侍疾。
此刻的她,恐怕依旧被严密地圈禁在秦王府深处那座寂静无声、连鸟雀都少见的精致院落里。
因着被逼逊位,太上皇李渊心底淤积着难以消解的怨怼与不甘。
每一次听闻皇帝要来问安,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便会不自觉地绷紧,浑浊的眼珠转向内侧,只留下一个沉默抗拒的后脑勺。
李世民,这位踏着血泊登顶、立志要在青史留下煌煌圣名的帝王,“不孝”这个沉甸甸的罪名,恰恰是李渊能精准刺向他软肋、为数不多还能拿捏住他的无形枷锁。
他需要“孝”这块金箔,来贴补那场政变留下的道德裂隙。
这副沉重的、维系表面父子人伦的重担,便沉沉压在了秦王妃的肩上。
她几乎是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帮李世民处理着与李渊之间这如履薄冰的关系。
她素有不足之症,在玄武门血色阴影和这持续高压的斡旋之下,她的病势如同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越凸显了。
那苍白的脸色,与简诺病态的苍白不同,是一种被心力过度透支后的、带着倦怠的灰白。
简诺的到来,在这个微妙而压抑的权力格局中,确实为心力交瘁的秦王妃带来了一丝喘息之机。
“他们是嫡亲的手足兄弟啊!”
“骨连着筋,血浓于水!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李渊反复嘶吼着,声音从低沉压抑的咆哮陡然拔高成一种近乎崩溃的呜咽。
那只捻着佛珠的手失控地重重拍在榻沿,“啪”的一声闷响,紫檀珠串应声崩断,乌黑的珠子滚落一地,四散逃入冰冷的阴影中。
简诺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量、只剩下一个失败父亲绝望躯壳的老人,看着他眼中那浑浊的泪水在深陷的眼眶里打转。
这是她来到太极宫短短十天内听过的第一百八十七遍的问话了!
不知道每次秦王妃听到李渊这样的控诉是怎样应答的?
每一次李渊的控诉,都在无情地提醒着简诺,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掩盖的又是何等虚伪、冰冷、令人作呕的本质!
这声声泣血的“何以至此”,在她听来,不过是失败者迟来的、毫无意义的悲鸣,是这权力绞肉机运转后必然残留的、令人厌倦的噪音。
“父皇,喝药吧。”
简诺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李渊自我沉溺的悲恸漩涡。
“我不喝!”
李渊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癫狂和极致的怨毒。
他猛地挥手,“拿走!让我死了好了!让我死!死了干净!死了……那畜生好称心如意!他巴不得我死”
他剧烈地喘息着,后面的话语被呛咳和怨毒堵在喉咙里,只剩下野兽般的嗬嗬声。
简诺端着药碗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父皇,”她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不带一丝温度,也穿透了李渊那崩溃的呜咽:“药凉了,药性就散了。太医署精心调配,是为父皇龙体安康。”
说句实在话,李世民集团的人巴不得李渊早日归西!李世民虽被册立为太子,但大家都知道是这太子之位是怎么来的。
简诺回忆起李渊对“李昭阳”的往日宠爱,微微上前一步,将药碗稳稳地递到李渊触手可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