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104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刘弥话音刚落,官学正堂深处,两名侍者应声而动,各自握住垂下的粗麻绳,协力缓缓绞动辘轳。
在麻绳牵引下,一面巨大的黑色帷幕缓缓升起,最终收拢于梁上,隔绝了衆人的视线。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连低声交谈也停止了,官学丶及官学外围的大街小巷陷入了一片寂静。
渐渐地,帷幕之後,隐约可见一人端坐其中。
那人双手平放于膝,姿态端庄肃穆,身形轮廓在光影下显得影影绰绰。
看不真切,却更平添了几分神秘之感。
“圣人!”
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呼喊,围观的百姓见状,激动之情一时间难以抑制,纷纷跪伏在地,叩首不止。这一下仿佛会传染,眨眼间,官学正堂内外,黑压压跪倒一片,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提前演练过无数遍。
此前,圣人没有露面,先前只是隔着竹签答疑,已是莫大恩典,如今亲见圣容(虽然隔着帷幕),这份冲击力何止倍增!
百姓口中低声念诵祈福,祈求圣人庇佑自身丶家人乃至乡土能够远离灾祸,安居乐业。
好些人热泪盈眶,仿佛见到了真正的神迹。
与此同时,正堂两侧特设的长案之後,数名专职记录的书吏早已屏息凝神,准备就绪。
书吏皆神情专注,双耳细听。只待那金玉之言一出,便要奋笔疾书,力求将每一个精妙的论点,每一次巧妙的反驳,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不敢有丝毫错漏,以免贻误後学。
官学一墙之隔的梁园内,谢乔与蔡邕也已安然就坐,静观事态发展。
荀爽倒是没有来凑热闹,只是让谢乔事後告知他这场辩经的结果。
谢乔猜测,这老头八成是这几天憋坏了,想吃炸土豆想疯了。
此时,在济困堂安顿下来的公孙延在三位弟子的搀扶下,来到了辩经的现场。
他虽然目不能视,却也要亲耳听一听郑玄当衆出糗。
这些年来,郑玄在经学上的名声越来越响,甚至有人将其与先贤并列。
今番,居然敢与圣人辩经,何其狂悖!
他咋不上天。
官学内,郑玄身形微正,依旧抛出之前的问题:“圣人在上,老朽向时之问,尚未得解。敢问圣人,为何引《左传》之例,以证《公羊》之微言大义?此法,将《左传》史事与《公羊》义理牵系一处,解之固然顺畅,然细究之下,终究与《公羊》素来所倡本意,有所偏离,乃至相悖之处亦非罕见。此中关窍,还望圣人明示,以解老朽之惑。”
帷幕之後,寂静无声。只有那道挺拔却单薄的身影,在光影的勾勒下岿然不动。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息以待。
官学内坐着的那些德高望重的宿儒,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好奇与凝重,他们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身体,想要看得更清楚,听得更明白。
郑玄目光灼灼,凝视着帷幕,仿佛目光能穿透一般。
他在等待着石破天惊的回应。
幕布後,谢均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双手在宽袖之下微微攥紧,掌心有些发凉,随即有意识地松开,让自己的气息沉稳下来。
没有慈明先生在旁提点,亦无伯喈先生在侧支援,今日,他必须独自一人,在这万衆瞩目之下,面对这位在经学领域德高望重,如同泰山北斗一般的郑夫子。
谢均心中了然,这不仅是一场学问的较量,更是一次对自身学识与勇气的严峻试炼。
他须全力以赴,方能不负所学,不负衆望。
谢均抓起了袖中特制的丶用以放大声音的角器,望向帷幕後那道清癯瘦削的身形,往事历历。
建宁二年冬月,关西故道,大雪纷飞。
那时候,烽火连天,饿殍遍野。年七岁的谢均与家人在逃难中失散,他衣衫褴褛,紧紧抱着膝盖,蜷缩在一处被烧毁的村落残破的屋檐下,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身着布衣,面容温和的长者拨开半人高的乱草,走到了他面前。
那便是游学至此的郑玄。
“孺子,父母安在?”郑玄的声音沉稳而带着一丝疲惫。
谢均惊恐地望着他,瘦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他见过太多大人,有的会踢开挡路的孩子,有的会抢夺手中仅有的食物,还有的像野兽一般啃食人肉。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不住地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玄见状,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取出一块干硬的糗粮,掰了一小块,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那是一小块干硬的糗粮,颜色暗沉,却透着一股救命的粮食香气。谢均迟疑了一下,终是抵不过腹中的饥饿,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郑玄又解下腰间的水囊,小心地喂了他几口水。
“罢了,你便跟着老夫罢。”
远行途中,谢均咳疾骤然加重,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痛楚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