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俯身看他,只沉声道:“在此等候,老夫去去便回。”
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谢均心中一片冰凉。他以为郑玄不会回来了,就像他的父亲,让他等,等了一日又一日,漫漫无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与希望。
但与父亲不同,郑玄回来了。
郑玄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只陶釜,他再将药囊中取出拣选好的草药,如紫苏丶桔梗丶甘草之类,按序放入釜中,再缓缓注入清水。
陶釜架在竈上,郑玄守在一旁,不时用一根细长的木勺搅动药材,防止糊底,同时观察药汁的颜色与稠度。待药汁熬煮到合适的火候,他用竹箸仔细夹去药渣,将滚烫的药液小心倒入碗中。
郑玄端着药碗,用口轻轻吹散上面的热气,试了又试,直到不那麽烫口,才递到谢均手中,“药好了,趁热饮下。”
喝了药,睡了一大觉,第二日谢均便开始有了些微好转。
此後,他便成了康成先生身边的一名小书童,每日负责洒扫丶研墨丶铺展竹简。
起初,谢均总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什麽事被赶走,但郑玄始终脾气温和,从未因为他打翻墨汁或是摔坏什麽东西而责骂过他。
谢均逃难时落下的病根,时常咳嗽,夜里更是辗转难眠。
郑玄却对他关照有加,每每亲自为他煎药。
建宁四年,党锢之祸起,郑玄被朝廷禁锢,不得为官,只能回归乡里。那一年,谢均刚满八岁,在郑玄身边也才一年光景。
郑玄并未因此消沉,反而将更多心力投入到对儒家经籍的整理与注释之中。
谢均则一如既往地随侍左右,为他研墨丶铺纸,有时也帮着翻检堆积如山的竹简丶查找某个冷僻的字句。
灯火之下,一老一少,身影相伴,日子虽清苦,却也因这份专注而显得格外安稳。
光阴荏苒,转眼便是数载过去。
这期间,谢均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咳疾日益加重,夜里盗汗不止,偶尔还会咳出血丝。
他预感到,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了。
他不愿让先生再为自己这残破的身子耗费心神,更不愿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死去,平添伤感。
于是,在熹平三年的一个平凡的清晨,谢均悄然起身,将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压在郑玄的旧砚之下。
信中言辞恳切,只说自己思乡心切,欲返回故里敦煌,因不忍当面辞行,怕先生挽留,更怕自己不舍,故不告而别,望先生珍重。
他背上的简单行囊,回望屋舍,毅然转身,踏上了返回故乡敦煌的漫漫长路。
他想寻一处僻静之地,了无牵挂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一晃便是多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道帷幕之後始终保持着沉寂。
官学内外,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那道朦胧飘忽的身影,焦急。
“圣人缄默不答,与那招摇撞骗之辈何异!”郑玄突然厉声逼问。
话音刚落,便见他缓缓起身,那双向来温和的眸子此刻满含怒意。
他昂起下颌,声音愈发严厉:“既敢自称圣人,便当有圣人之学问。若连几句经义都答不上来,岂不是贻笑大方,辱没了圣人二字?”
他根本不信什麽圣人降世的荒诞之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定要为天下衆生,戳穿这等欺世盗名的把戏,还学问一个清白,还世人一个明白。
在郑玄的催逼下,围观的人群此时已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神情肃穆,同仇敌忾,显然是站在郑玄这边的。
一派则面露忧色,时而望向帷幕,时而看向郑玄,心中摇摆不定。
站圣人的,站郑玄的,两股势力在无声中较量着。
就在衆人几乎以为帷幕後之人要以沉默应对这诘问时,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圣人是否被郑夫子问得哑口无言无以辩驳时,一道厚重雄浑嘹亮的声音自帷幕後传出,不疾不徐,字字清晰沉稳:“欲解此惑,汝需通晓,《公羊》之本意,与《左氏》之记述,其所指为何?其所重为何?”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一凛。
那些原以为圣人会直接辩驳郑玄观点的宿儒,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暗道:好个先声夺人!
圣人未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回,反客为主。
郑玄听罢,双目微眯,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原本准备好的後续诘问,此刻竟有些无从发力的感觉。
沉吟片刻,他缓缓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一墙之隔的梁园内,谢乔暗暗替谢均捏了一把汗。
蔡邕倒是淡定地捋了捋须,面露深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其实,郑玄在这场辩经中可能提出的问题,他们都在那间静室反复预演过。只要稳住心神,按部就班作答,没有问题的。
显然,谢均已经定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