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後的圣人续道:“《公羊》之传,在于义。三科九旨,微言大义,旨在‘张三世,存继绝,举废疾,录小国,内诸夏,外夷狄’。其言简,其旨深,乃为《春秋》立法,示褒贬,正纲常。此为其本意,在于‘义’之昭显。”
话音落处,正堂前排几位治《公羊》的梁国本地宿儒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他们穷尽一生研习《公羊》,对这“义”字看得比性命还重。
“而《左氏》之传,在于事。长于叙事,详于制度,备于人事。其文赡,其事博,乃为《春秋》存史,记兴衰,明得失。此为其记述之重点,在于‘事’之铺陈。”
谢均的声音在角器的加持下,更令人信服。
堂中有年轻学子已忍不住想要与同窗交头接耳,却在授业先生的瞪视下连忙垂首噤声,不敢再造次。
郑玄眉头微蹙,接言道:“圣人所言《公羊》重‘义’,《左氏》重‘事’,老朽大致认同。然,老朽之惑,正在于此。若《公羊》之‘义’,与《左氏》所载之‘事’,其内在情理不能贯通,甚至明显抵触,又何以释天下之疑?”
“譬如《公羊》,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其义固然可嘉,然《左传》所载史事,往往揭示其所讳之事,并非全然合乎道义。此等情形,又当如何以《左传》之例,证《公羊》之微言?强分‘义’‘事’,是否反而割裂了经传本为一体,互为表里之实?”
帷幕後沉默了几息,随即传来圣人的回应:“汝此问,切中肯綮。若以《左氏》之‘事’,直接比附《公羊》之‘义’,或以《左氏》一事之表象,判断《公羊》一义之是非,则确有相悖。此非《左氏》之过,亦非《公羊》之失,乃未能明辨‘事’与‘义’之不同层面,及其相处之道也。”
此言直指核心,不少人恍然,原来症结在此!
书吏笔走龙蛇,奋力记录,生怕错过一个字。
郑玄更是目光一凝,他感到对方正逐步逼近问题的核心。
帷幕後的声音继续道:“故而,解此结,关键不在于以‘事’代‘义’,亦非以‘义’废‘事’,而是当思如何以事证义。”
“以事证义?”郑玄目光一闪,追问道:“圣人之意,莫非是取《左氏》之史,为《公羊》之义作注脚?若如此,则《左氏》之史事,岂非成了《公羊》义理之附庸?倘若《左氏》所载史事繁复,其间曲折与《公羊》所取之单一义理发生抵牾,又当如何取舍?是以义裁事,强使史事屈从于义理?还是以事限义,令《公羊》微言因史事而有所折中?此中尺度,最难把握。若《左氏》之史事细节,与《公羊》所倡之大义,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甚至有损《公羊》义理之纯粹,又何谈以事证义?”
郑玄的每一问都切中要害,堂下衆人听得心潮澎湃,暗道康成先生不愧是一代经学大师,这番诘问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帷幕後,谢均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
他能感受到郑玄这番追问的分量,也明白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这场辩论的走向。
“以事证义,非是将史事矮化为附庸,亦非强使一方屈从。试问,若无《左氏》所载文公行聘丶宣公纳贿之具体史事,则《公羊》于纳女口实丶赂者道行之贬,其义虽存,其微何以彰显?其警示後世之力,岂非有所减损?”
“此中奥妙,在于明辨体用!故曰:经义为体,史事为用!体用之间,非但并非相悖,实乃相辅相成,互为阐发。”圣人循循善诱,“《公羊》之义,其理昭昭,然其光辉如何遍照万物,则需《左氏》之史事,为其勾勒轨迹,描绘其形。”
经义为体,史事为用!
这八个字仿佛具有千钧之力。
堂下诸儒生,无论治《公羊》还是《左传》,皆是闻所未闻。初时错愕,有人甚至下意识地张大了嘴,笔都忘了动。继而,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反复咀嚼这八字真言,不少人脸上渐渐浮现出茅塞顿开的狂喜。
公孙延虽然双目不可视物,但听得此言,也是精神一振,不由得抚须低声赞叹道:“圣人不愧圣人,好一个经义为体,史事为用!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郑玄身躯微震,双目紧盯帷幕。
他一生治学,体系早已圆融,此刻却被这八个字撬动了根基。他沉默片刻,声音略带沙哑地开口:“经义为体,史事为用。此论石破天惊。然,老朽仍有一惑未解。若《左氏》之史事,其本身亦蕴含褒贬与史家之义,此用中之体又当如何处之?《公羊》之义为体,《左氏》之史为用,若《左氏》之史,其自身所呈现的倾向与《公羊》之义不合,甚至相悖,此用岂非反伤其体?又如何相辅相成?”
帷幕後的声音并未因郑玄的追问而迟滞,反而更显从容:“汝此问,更进一步,足见思虑之深。所谓体用,非是死板割裂,而是圆融一体。《左氏》自有其褒贬,此亦是史家之义,然其义多隐于事,需细察深究。与《公羊》显扬之大义相较,恰可为大义提供血肉与情境,使其不致空泛。若强求《公羊》之微言,字字句句皆能在《左氏》寻得毫厘不爽之对应,或因《左氏》某一记述细节与《公羊》简约之评判看似不符,便斥之为相悖,岂非买椟还珠?”
圣人稍作停顿,续道:“譬如《春秋》僖公三十三年书:晋侯丶秦伯战于崤,秦师败绩。《公羊》曰:全言晋侯,重其为诸侯主也。此乃《公羊》之义。若无《左传》详述晋文公之德业丶秦穆公之失计,乃至崤山之险要,秦师轻敌冒进之细节,则此重字之分量,後人如何能深切体会其为霸主之实至名归?若只因《左传》记述了晋军亦有隐忧,或秦穆公亦有可悯之处,便说与《公羊》之重相悖,岂不可笑?《左氏》之详述,正是为了让《公羊》之重,其义更为坚实,其微更为彰显,而非相互抵消。至于《左氏》自身之褒贬,若与《公羊》大义相合,则为佐证。若有差异,则当以《春秋》经文为最终准的,权衡《公羊》大义与《左氏》史笔之侧重,探求圣人立法之本意。”
郑玄反复咀嚼着“体用圆融,互为阐发”。
他沉思良久,方才擡首,语气已不复先前的诘问,而是带着几分求索:“圣人之论,层层深入,如拨云见日,确为老朽开啓了一扇新的大门。然,体用之说,精微广大。实际运用之中,如何把握体不离用,用不害体,使两者真正相辅相成,而非顾此失彼,恐怕仍需学者深思熟虑,仔细甄别。尤其当《左氏》之史事,其细节之繁复,可能引出多种解读,如何确保所取之用,能精准阐发《公羊》之体,而不致牵强附会,此中关窍,还望圣人不吝赐教。”
帷幕後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声音里透出几分悠远之意:“汝所言极是。体用之道,知易行难,存乎一心,亦在千百世之研读与践履。《春秋》之微言大义,乃圣人忧患之心,淑世之志所系。文字章句,不过舟筏。通晓舟筏之构造与用法,固然重要,然最终所向,乃是彼岸之道。至于汝所问,如何确保用能精准阐发体,此非一言可尽,亦无一定之规,唯有秉持公心,博览群书,互相比勘,反复求证,庶几近之。若执着于舟筏之辩,而忘彼岸,则亦是舍本逐末。大道至简,求索之路,漫漫修远也。”
梁王刘弥再也按捺不住,轻轻一拍几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目光灼灼地望向帷幕,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激赏:“圣人之言,振聋发聩!《春秋》大义,经此阐发,更见其博大精深!”
郑玄猛然擡头,目光清亮,似有所悟,又似有更多疑问涌上心头。他整理衣冠,敛容肃立,朝着帷幕那方深深一揖,双手交叠在前,上身躬至九十度,姿态虔诚而郑重,久久方才直起身来。
然而,这番领悟并未让他心满意足,反而如火上浇油,激起了更盛的求知之欲。
他略一沉吟,目光再次投向帷幕,续道:“圣人之言,令老朽茅塞顿开。然学海无涯,尚有数事盘桓于心,未得其解,还望不吝赐教。”
起初,他尚是一字一句,仔细斟酌着用词,唯恐有所疏漏。
但思绪的闸门一旦开啓,便如黄河决堤,沛然莫之能御,话语也随之连贯而急促起来。
“《洪范》一篇,言及皇极,注疏历来繁多。敢问此皇字,当取何义为本?建用有极,又如何与君道相合?”
“《士相见礼》中,宾主揖让之数,古今传承似有不同。此非细故,恐关乎礼意之变迁,不知圣人以为然否?”
“晚近以来,谶纬之说,弥漫朝野,或附会经典,或预决吉凶。其言或验或否,衆说纷纭。敢问圣人,此谶纬之学,于圣人经义,究竟是辅翼,抑或歧途?若以为辅翼,其界限何在?若以为歧途,又当如何辨其源流,正其视听?此事实关教化人心,不容不察。”
问题一个紧随一个,从经文的字词考据,到礼制的源流演变,再到诸家注疏的异同辨析,层层深入,环环相扣,仿佛无数精密的探针,直指那些最为幽深隐晦的经义关窍。
帷幕之後,谢均安然静坐。
郑玄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转折,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语气变化,都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凭借昔年侍奉郑玄左右时,日积月累对恩师治学门径的深刻揣摩与洞悉,加之此番论辩之前,得蔡邕丶荀爽二公毫无保留地指点,将诸多可能出现的艰深诘难,在心中反复推演过不知多少遍,早已了然于胸。
此刻听郑玄连番发问,纵然其中有些角度确有新奇之处,出乎预料,但他总能迅速捕捉到问题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