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守勉强可以,但要称霸,远远不够。
不,连自守都岌岌可危!如今的天下,不是你偏安一隅就能独善其身的。
你的富庶,就是原罪,你的仁政,在那些手握屠刀的枭雄眼中,不过是软弱可欺的代名词!
“文和!文和,你慢一些!”阎忠在後面追得气喘吁吁。
他快走几步,终于赶到贾诩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文和,你莫要太过激动。主公行事,向来有自己的章法,她不是短视之人,定有深意。”
贾诩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盯着阎忠,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章法?孝先兄,恕我直言,如今的章法,是取死之道!你我脚下的,是万丈深渊!是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让我如何不激动?”
阎忠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反驳。这些隐忧,他何尝不知?只是在主公那强大的自信和日复一日的安定生活中,被渐渐麻痹了。
穿过前厅,来到书房。
贾诩向前踏出一步,对着谢乔深深一揖,声音却再无半分恭敬,而是充满了质问的锋芒:“主公!诩有一惑,不解则寝食难安!今日斗胆,请主公为诩解惑!”
谢乔的目光微微一凝,看着贾诩,平静地说道:“文和请讲。”
“敢问主公,我梁国如今府库可丰?民心可安?商路可通?”贾诩连发三问,声如连珠。
谢乔迎着他的目光,坦然答道:“府库尚有馀粮,可支用三年。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商旅往来,日进斗金。文和一路行来,想必也已亲眼所见。”
“好!”贾诩猛地一拍手,声音陡然拔高,惊得一旁的阎忠都心头一跳,“既如此,诩再问主公!府库钱粮,可能挡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安定民心,可能退敌军铁蹄分毫?繁华市集,在屠刀面前,除了引来更多贪婪的豺狼,还有何用处?”
贾诩越说越激动,他上前两步,双眼死死地盯着谢乔,几乎是指着窗外那片繁荣的城区,声音嘶哑地吼道:“主公,正因我梁国地处中原,无险可守,才更要倚仗强兵之险!以人为城,以兵为墙!否则,今日之繁华,便是明日之废墟!今日之笑语,便是他日之哀嚎!我等今日所做的一切,都将为他人做嫁衣裳!”
“主公可知,在那些诸侯眼中,我们是什麽?我们是一头养得膘肥体壮,却没长犄角丶没长利爪的肥羊!他们现在不来,只是因为他们彼此牵制,暂时无暇南顾!可一旦他们分出胜负,或者达成暂时的默契,第一个要吞下的,就是我们!”
“到那时,主公引以为傲的仁政,能感化他们吗?主公苦心经营的民心,能让他们放下屠刀吗?不!他们只会嘲笑我们的天真,然後心安理得地夺走我们的一切!主公,醒醒吧!乱世之中,仁政是果,而不是因!必须先有足以自保的武力,我们才有资格去谈仁政,去谈民生!否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是沙上之塔!”
一番话,如狂风暴雨,倾泻而出。
阎忠已经惊得面无人色,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对主公说话,这简直不是进谏,而是审判!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主公震怒,他立刻跪下为贾诩求情。
然而,出乎他和贾诩意料的是,谢乔始终没有动怒。
她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贾诩身边,轻轻拍了拍他因为激动而紧绷的肩膀。
“文和这番话,字字诛心,也字字见血。”谢乔的目光望向窗外,“你所说的危机,我并非不知。
“文和莫急,稍等数日,我自有计较。”
……
自那日起,刘协每日清晨都会准时出现在草堂之外。
着一袭玄色深衣,仪容肃整,眼睛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他从不叩门,也从不扬声,只是在门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整理衣冠,而後对着柴门,恭恭敬敬地躬身行长揖,口中轻声道:“学生刘协,求见圣人。”
语毕,他便直起身,得不到回应,也不气馁。随即退到门旁的空地上,屈膝,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上,阖上双目,就此静坐。
门,始终紧闭。
从日出东方,到日头偏西,再到夜幕降临,他才起身,再次行礼,然後拖着早已麻木的双腿,默默离去。他纹丝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偶有同龄的孩童追逐打闹至此,见到他,也会被那份肃穆所感染,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绕道而去。
这番景象,日复一日,成了附近一道独特的风景。
周围百姓的情绪,也从最初的好奇,逐渐转变为敬佩,乃至发自肺腑的感佩。
东市往来的商贩,听说了“天子求贤”的奇闻,会特意多走几里路,绕到这里,想亲眼见识一下传说中高高在上的皇帝,究竟长什麽模样。
当他们看到那位九五之尊,真的就那样席地而坐,玄色的衣摆上沾满了晨露与尘土,任凭蚊虫叮咬也毫不理会时,无不啧啧称奇,大感震撼。
一个初到此地丶来自南方的绸缎商人,不明所以,拉住旁边一个卖菜的老农,压低声音,满眼困惑地问道:“老丈,那位贵人是?”
“嘘!小声点!别惊扰了陛下!”老农一把将他拉到更远的地方,脸上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神秘感,指着远处刘协的身影道,“那就是当今天子!为了请草堂里的那位圣人出山,天天如此!”
“天子竟能如此折节下士……”客商满脸震撼,喃喃道,“我行商数载,走南闯北,闻所未闻。”
这些议论,像风一样,迅速传遍了中原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从茶馆酒肆的说书人,到深宅大院的妇孺,再到田间地头的农夫,人人都在谈论着天子求贤的故事。
刘协那“礼贤下士,心忧万民”的明君形象,不再是空洞的四个字,而是在百姓的亲眼见证下,变得鲜活而厚重。
刘协的明君形象,在万民心中,渐渐立体起来。
但刘协尚且年幼,明君,需要时间成长,更需要那位能指引他成长的良师。
终于,在第七日的午後,当刘协依旧如前几日一般静坐时,那扇紧闭的柴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缓缓打开了。
刘协猛地擡头,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瞬间紧绷。
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後,身着朴素的葛布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後,几缕发丝垂在额前。他眼神平和,虽年轻,却自有一股端方风骨。
是圣人。
刘协心中一凛,一股巨大的狂喜冲上心头,他顾不得双腿传来的酸麻,立刻起身,快步上前,不等圣人开口,便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拜师大礼,额头结结实实地叩在冰凉的土地上,声音恳切而坚定:“学生刘协,见过圣人!”
那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受了他这一拜,既未推辞,也未立刻搀扶。他只是低头看着伏在地上的少年天子,目光平静。
片刻後,他才缓步上前,伸手虚扶道:“陛下请起。草民不过凡夫俗子,不堪陛下如此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