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130烂袍子
马蹄声渐远,陈珩僵立在田埂上。
风中传来了压抑的咳嗽,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到了一张布满沟壑的脸。那是王老伯,最早跟随她来这里开荒的流民之一。
“陈府君说的是真的?”王老伯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充满了乞求。
陈珩的目光越过王老伯,又看向他身後那一张张绝望惊恐且麻木的脸。
他们是她从流民营里一个个带出来的,她曾许诺给他们一片能活下去的土地,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他们信了,所以他们来了。他们用血肉之躯对抗着盐碱和风沙,用近乎劳作换来了这片土地上微弱的生机。
可现在,这些脸上,只剩下了死灰。希望被连根拔起,甚至比从未有过希望更加残忍。
“三成……三成税啊……”人群里,一个老妇人瘫坐在地上,干枯的手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声音嘶哑地念叨着,继而化作凄厉的哭嚎:“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这一声哭嚎,将绝望如山洪般倾泻而出。
“不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一个汉子将手里的锄头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们辛辛苦苦几个月,连肚子都还没填饱,就要先给官府交三成的税?这是什麽道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们不敢骂太守,只能骂天,骂地,骂自己的命。
陈珩的脑中嗡嗡作响。她还记得,刚带这些人来到这片荒滩时,是如何一步步教他们辨别土质,分辨哪些泛白的土地盐碱过重,又如何挖渠引水,如何播撒麦种。
她甚至记得每个人的名字。记得王老伯在挖出第一口甜水井时,捧着水老泪纵横的模样。记得那个叫阿牛的年轻人,为了护住新发的麦苗不被风沙掩埋,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一整夜的风,第二天浑身都是沙土,却笑得像个傻子。她记得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嬉戏,脸上没有流离失所的惊恐,取而代之是对未来的憧憬。她更记得,当第一棵纤弱的麦苗顶开板结的土地,顽强地钻出来时,所有人爆发出的发自肺腑的欢呼。
她以为,自己正在做一件对的事情,一件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事情。
她甚至天真地想,只要自己做出了成绩,做出了足以让他骄傲的成绩,就能换来他的认可和支持。
多麽可笑。
原来,从来就没有什麽“大局为重”,没有什麽“为国分忧”,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利益和算计。
在父亲眼中,百姓的命,是数字。下属的忠心,是筹码。就连她这个女儿的努力,也不过是他随时可以拿来收割的果实。
陈珩明白了,她的父亲,陈达,早已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符号,是这整个腐朽官僚体系的缩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这套体系运转的必然结果:向上谄媚,向下压榨,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吞噬殆尽,用来巩固自己的权位,满足自己的私欲。
何止是父亲一人。这天底下,从京城的衮衮诸公,到各地的州牧郡守,再到乡间的胥吏走狗,又有几人不是如此?他们像一群盘踞在大汉这棵行将就木的巨树上的蛀虫,疯狂地啃食着它最後的生机。
大汉的天下,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曾经以为,自己是在为天下的百姓谋一条生路。到头来,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虎作伥,为那些蛀虫开辟了一块新的啃食之地。
时至今日,她终于理解了恩主的意思。
几年前,她因为困顿,去榆安寻恩主。
父亲治下的敦煌太死气沉沉,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城里的人在等死,城外的人在找死。她不甘心,她想为这片土地,为那些在绝望中茍延残喘的生民,寻觅一条真正的出路。于是,她备上快马,一路向西,凭借着记忆去了榆安。
榆安却已经大变样了,不再是戈壁上孤零零的石头城,而是一座雄城,其规模丝毫不逊于敦煌城。高大坚固的城墙是用青灰色的巨石垒砌而成,严丝合缝,向两侧延伸出去,望不见尽头。守城军士甲胄挺立,眼神锐利,与敦煌城里那些暮气沉沉的守军判若云泥。
恩主当时并不在城中,接待她的人是谢均。
“主公行前有过交代,若陈姑娘来了,好生招待。姑娘不必拘束。”谢均将茶杯推到她面前,缓缓说道,“主公知道你迟早会来。”
陈珩捧着温热的茶杯,她张了张嘴,竟有些语无伦次,“我记得几年前,这里还只是一座小小的屯堡。”
“这是主公的根基所在。”谢均语气平静,“姑娘方才所见的一切,皆是主公亲手擘画,用了数年时间,一砖一石打造出来的。”
数年时间,在寸草不生的戈壁上建起这样一座雄城?这需要何等的人力丶物力与魄力?这简直是神迹!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官至太守,手握一郡权柄,所思所想,却不过是如何在官场上钻营,如何从百姓身上榨取更多油水。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恩主为何要建这样一座城?”她忍不住问道。
谢均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主公说过,与其修补一件千疮百孔丶腐臭不堪的烂袍子,不如亲手织一件新的。袍子烂了,你缝补这里,那里又会裂开。你堵住这个洞,那个洞又会冒出来。因为烂的不是布料,而是织成这件袍子的每一根线。天下的这件袍子,已经从里到外都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