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时听得似是而非,并不完全理解这番话的深意。
良久的沉默後,陈珩将自己的困惑和盘托出:“先生,我想知道,敦煌,要怎样才能让百姓能吃饱饭,能有片瓦遮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一潭死水。”
谢均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只是沉吟了片刻,然後对她说:“主公离开前,为你留了一句话。”
“先生请讲。”陈珩立刻坐直了身体。
“养活敦煌城外的流民。”
陈珩不解。她来是寻求治理一方的大道,得到的却只是这样一个看似简单又具体到微末的任务。
谢均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补充道:“主公的意思是,让你回到敦煌去。这天下,有无数吃不饱饭丶活不下去的流民,他们需要一个像你这样,还愿意为他们做点实事的人。尽你所能,去养活他们。不必去想那件烂袍子,先为你自己,织一小块干净的布。”
于是,她回到了敦煌。她没有去跟父亲争辩,也没有再去触碰官府那些盘根错杂的利益。她选择了城外这片最贫瘠丶最无人问津的盐碱荒滩,开始了她的事业。
她想证明,即便是在这件千疮百孔的烂袍子上,她也能绣出一朵花来。
现在,现实给了她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养不活的。
她想起了恩主那件烂袍子的比喻。
只要这件袍子还是由这些腐朽的线织成的,那麽无论她如何努力,无论她在这块土地上洒下多少汗水与心血,最终都逃不过被既定的命运。她织出的那块布,不管多麽干净,只要还缝在这件烂袍子上,就只会被污秽所浸染,最终成为烂袍子的一部分。
良田虽万亩,农夫犹饿死。
这从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周围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绝望的抽泣和麻木的沉默。
“大家都起来。”陈珩忽然扬声道。
她的脸上,没有了他们熟悉的温和与鼓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丶如同磐石般的冷静与决绝。
人们纷纷擡起头,困惑地望向她。
陈珩走到一辆装满了麦捆的牛车旁,利落地翻身站了上去。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麽。”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你们在算,交了八成的税,剩下的两成够吃几天。你们在想,家里的老人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你们在想,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会不会在下一场风寒里就没了。你们想问我,有没有办法,去求求官府,让他们发发慈悲,高擡贵手,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人群中一阵骚动,许多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正是他们心中所想。
去求,去跪,去哭,或许能换来一点点怜悯?
或许能有用呢?
“我告诉你们!”陈珩的声音陡然拔高,“没用!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把我们当人看!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会自己走到田里丶自己长出粮食的牲口!他们要的不是我们活下去,而是要我们身上的油水,直到把我们榨干为止!”
一个汉子忍不住红着眼眶嘶吼道:“可是,我们还能怎麽办?我们除了这条烂命,什麽都没有了啊!”
“税,我们不交。”陈珩道。
整个田野,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惊得魂飞魄散。不交税?就是抗命,就是造反!
陈珩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交了税,然後呢?然後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孩子饿得哇哇大哭,看着亲人被病痛折磨至死,看着自己一点点地在饥寒交迫中走向死亡。
那和被官兵砍了头,又有什麽区别?
他们从未这样想过。在他们的认知里,顺从官府,是天经地义。被官府压榨,是命中注定。他们只想着怎麽在夹缝中茍延残喘,却从未想过,茍延残喘的尽头,同样是死亡。
“粮食,是我们的。命,也是我们的。和他们拼了!”她的声音不再激昂,反而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