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他连头都不敢擡。
陈达深吸一口气,拿起笔,饱蘸了墨汁,开始在绢布上书写。
“……开城西官仓,将……将庚子年新入库之秋粮……尽数……尽数……”他一边念叨着,一边用眼角的馀光瞟向陈珩。
她紧紧盯着每一个落下的字,生怕他在文字上做什麽手脚。
而在他们身後,那片被烛光遗忘的阴影里,一直像个木雕泥塑般跪在地上的老仆陈福,正悄然地发生着变化。
在他看来,陈家就是天,主人就是天理。小主人是主人的血脉,却要为了外面那些泥腿子,亲手把这片天捅破。这是错的,是颠倒黑白,是中了邪!
她被边境的煞气污染了,她不再是陈家的小主人了!
他必须做点什麽。为了主人,为了这个家,为了让他心目中那个唯一正确的秩序不至崩塌。他的目光,缓缓地丶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移到了书桌的角落。
陈福无声地挪动身体,双手握住了书桌上那方沉重的端砚。那块砚台,石质坚硬,上面雕刻着繁复的流云纹路,重达十斤,平日里是陈达的心爱之物,此刻,却成了一件致命的凶器。
他屏住呼吸,高高举起砚台,对着陈珩的後脑狠狠砸了下去!
风声呼啸而至。
陈珩的反应快到了极致,常年在边境磨砺出的生死直觉让她在最後一刻感到了致命的危险。她想也不想,猛地向旁边一侧头。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坚硬的砚台擦着她的头皮,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左肩上。
她没有去管逃开的父亲,也没有试图挣脱陈福的钳制。她拧动手腕,将匕首的锋刃调转方向,用尽全力,狠狠地丶干脆利落地捅进了陈福的心口!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福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窟窿和那截没入身体的刀柄。他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嘴巴张了张,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然而,即便是死亡,也没能熄灭他作为一条忠犬的最後执念。
在他生命消逝的最後一刻,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不是松开,反而更加用力地死死攥住了插在他胸口的匕首,将这件凶器永远地留在自己体内。
“来人啊!来人!有刺客!快来人!”陈达见她失去了武器,胆气大壮,一边逃蹿,一边声嘶力竭地向门外大喊。
他不敢说出实情,只敢用“刺客”来掩盖这桩丑闻。
门外,守卫的护卫早已被里面的巨响和吼声惊动,此刻听到主人的命令,再不犹豫。
就在这时,一阵比护卫撞门声更加急促更加慌乱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让开!都让开!紧急军情!!”一个沙哑而惊惶的声音高喊着。
撞门的护卫愣了一下,纷纷让开一条路。
只见一个浑身泥浆丶盔甲歪斜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报!府君!不好了!”
“城外千军万马!”
敦煌城头,陈达快步登上门楼,亲眼见到了传令兵口中的千军万马。
传令兵没有夸张。
城外,黑压压一片,军阵严整。火把映亮。亮如白昼,火光跳跃,映照出一张张肃穆而冷酷的脸庞。
那不是一群乌合之衆,而是一支纪律严明丶杀气腾腾的百战雄师。
军阵的最前方,是一排望不到头的枪盾兵。他们身披厚实的铁甲,手中巨大的方盾如同一面面铁墙,盾牌的缝隙间,伸出无数根长枪的枪尖,在火光下闪烁着森寒的冷芒。
长枪和大盾的组合,防骑兵的冲锋,和城墙上的弓弩。
陈达的目光越过那道令人窒息的盾墙,看向军阵的两翼。
战马不时地打着响鼻。
他的视线继续向後延伸,心脏猛地一抽。
在军阵的最後方,影影绰绰地耸立着十几个巨大的黑色轮廓。借着冲天的火光,陈达看清了那是什麽。
投石车!
这不是一场威慑,也不是一次简单的包围。这是做好了万全准备,随时可以发动雷霆一击的攻城战!
抵抗?那是痴人说梦。
别说五百守军,就算再给他一万人,面对这样一支装备精良丶还带着十几架重型投石车的虎狼之师,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蝼蚁撼树。
那些投石车一旦开始发威,敦煌这饱经风霜的城墙,恐怕连个时辰都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