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城破人亡,玉石俱焚。
那麽,只剩下最後一条路了。
那些士兵,虽然甲胄制式他从未见过,但他们的面孔,他们的身形,确确实实是汉人模样。这让他稍稍心安。
如果是匈奴或者其他异族,那城破之後必然是屠城。
但既然是汉人,那事情就有转圜的馀地。
无论是哪路诸侯,只要是汉人,就讲究一个“师出有名”,讲究一个“收拢人心”。他们攻城略地,为的是地盘和人口,而不是一片废墟。
他可以投诚。
忠诚?气节?在绝对的实力和死亡的威胁面前,这些东西都显得那麽苍白无力。他陈达寒窗苦读数十年,又在西域这等苦寒之地熬了这麽多年,他还没活够,他不想死!
想通了这一点,陈达眼中的恐惧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精明。他不再是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守城官,而是一个准备在新牌局里下注的赌徒。
“贺长史。”他转过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府……府君……”长史战战兢兢地应道。“府君,贼……贼军势大,我们是战是守?莫若点起狼烟,向酒泉求援?”
陈达指着城下的军队,说道,“对方军容鼎盛,器械精良,此乃天命所归之师。我等凡夫俗子,岂能逆天而行?顽抗到底,不过是让满城军民枉送性命,毫无意义。”
长史张了张嘴,想说什麽,却被陈达冰冷的眼神给噎了回去。他明白,府君已经做出了决定。
“你,亲自去一趟。”
城门洞开,贺长史提心吊胆走出去,对着黑压压的军阵拱手作揖。
“城下是哪位将军当面?敦煌长史奉太守陈达之命,特来拜见!”
这时,一骑缓缓从中踱步而出。
那人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马上的人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文士儒衫,外面随意地罩着一件皮裘,与周围杀气腾腾的军阵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下拜,将官印高高举过头顶,用更加恭敬的语气说道:“将军容禀!我敦煌,仰慕将军天威,深知将军乃仁义之师,不忍玉石俱焚,令阖城百姓生灵涂炭。故此,特遣下官奉上太守官印,敦煌上下,愿降将军,听候差遣!”
那文士,正是贾诩。他静静地听完贺长史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喜悦,也无轻蔑。
“既愿降,”贾诩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城上军士,放下兵器。陈府君速速出城,亲自奉印。”
贺长史的心猛地一沉。
放下兵器?还要府君亲自出城?
这……这和说好的不一样!这几乎是剥光了他们最後一点自保的可能,将所有人的性命都押在了对方的信誉上。
万一对方是诈降,待他们解除了武装,府君一出城便被斩杀,那接下来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探着问道:“城中军民皆已心向将军,绝无二心。只是……只是军士们骤闻此事,心中惶恐,若骤然令其放下兵器,恐生哗变。可否请将军先派使者入城安抚,待交接妥当,府君自当出城拜见,以示诚意?”
“我的话,只说一遍。”他语气不变,甚至都没有加重,但其中蕴含的压力却让贺长史几乎窒息。“要麽,按我说的做。要麽……”
贾诩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切尽在不言中。
贺长史浑身一软,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他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馀地了。
城楼之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陈达负手而立,努力维持着一城之主的威仪,但频频望向城下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贺长史如同丧家之犬般冲了进来,不等站稳,便噗通一声跪倒在陈达面前。
“府……府君!”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对……对方……对方要我们……全员放下兵器,然後……然後要您亲自出城献印!”
此言一出,周围仅有的几名亲信军官顿时一片哗然。
“什麽?放下兵器?”
“府君不可!这定是奸计!他们想赚开城门,将我等一网打尽!”
“是啊府君,一旦我们没了兵器,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陈达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当然知道其中的风险。但他更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选择。对方的条件苛刻而侮辱,但这恰恰证明了对方的绝对自信。他们不怕他耍花样,因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花样都毫无意义。
是带着最後一丝尊严,和全城军民一起被砸成肉泥,还是舍弃所有尊严,去赌那一线生机?
这个选择题,对他这个早已将生死看得比气节重得多的人来说,根本就不难做。
“够了!”陈达猛地一挥袖,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都给我闭嘴!”
“传我将令!”陈达的声音在寂静的城楼上回荡,清晰无比,“城头守军,全体放下兵器!打开城门,放下吊桥!”
随着陈达的命令,城墙上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金属碰撞声。守军们脸上带着茫然丶恐惧和不甘,但终究还是将手中的长枪丶佩刀扔在了地上。
吊桥落下,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彻底连通了城内与城外那个充满未知和危险的世界。
大军如潮水般涌入城中,却寂静无声。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他们没有丝毫的混乱,一队队士兵迅速分头行动,以一种冷酷而高效的方式接管了武库丶粮仓丶城墙以及各处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