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
他的邮件总是写得很认真,附上照片和具体支出明细。有时是孩子们在新校舍前的合影,有时是采购的学习用品清单。知薇会简短回复,提出一些实际问题,比如运输成本如何控制,当地教师稳定性如何保障。
半年後,天明通过基金会工作人员转达,希望能当面向捐赠人汇报一次阶段性成果。他们在基金会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了面,天明这才发现原来她就是当天那位让他印象深刻的女士,也才意识到能以个人名义捐赠那样大一笔善款的女士,不会是普通的工作人员。天明带了一本相册,里面是孩子们写的感谢信和画的画。
"这个女孩叫小禾,"他指着一张照片,"去年差点辍学,现在成绩很好。"
知薇接过相册,指尖在粗糙的相纸表面轻轻划过。照片上的女孩笑得腼腆,眼睛却很亮。
"她很幸运。"知薇说。
"是项目很幸运,能得到您的支持。"天明诚恳地说。
之後他便时不时邀请她喝杯咖啡,理由都是当面汇报进展。接触中,他眼神里那份逐渐加深的倾慕,知薇如何能察觉不到?他谈论起山区孩子们时的神采,他偶尔流露出的丶与她那个精于世故的圈子截然不同的天真与执着,都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有一次下着雨,他送她到门口,伞不自觉地往她那边倾斜,自己的肩膀淋湿了一片。知薇注意到这个细节,心头泛起一丝异样。
回到雅园,她在窗前站了很久,看着雨丝在玻璃上划出凌乱的痕迹。那一点点的悸动,像黑暗中微弱的火星,诱人却危险。她深知自己的身份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任何逾越界限的念头,对天明而言,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她开始刻意拉长回复邮件的时间,找理由推脱之後的见面。最後一次通话时,她的声音比平时更疏离几分:"宋先生,後续的进展报告通过邮件即可,不必特意见面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天明依然礼貌的回应:"好的,沈理事。打扰您了。"他终于还是得知了她是谁,沈知薇,高居富豪榜前几位的福贸集团主席李福强的夫人。
就在知薇以为这段不该有的插曲将随风消散时,一个噩耗如同晴天霹雳般传来。那是一个沉闷的夏日午後,知薇正在工作室里修改设计图。小玉拿着手机,脸色苍白地走进来,声音颤抖:“太太……基金会打电话过来,宋先生,宋天明先生……他……”
知薇擡起头,心中莫名一紧。
“宋先生在西部山区走访学校,回来的路上遇到暴雨……不小心……失足掉下悬崖……找到了,可是……”小玉的声音哽咽了。
知薇手中的铅笔“啪”地掉在地上,断成两截。她怔怔地看着小玉,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麽。那个有着清澈眼神丶满腔热忱的年轻人,那个不久前还在邮件里兴奋地告诉她又有几个女孩可以继续读书的宋天明……没了?
"什麽时候的事?"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三天前。"小玉低声说,"因为山区信号不好,消息今天才传出来。"
知薇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豆大的雨点开始敲打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她看着雨水在窗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忽然想起最後一次见天明时,他也是在这样的雨天送她到门口,伞不自觉地往她这边倾斜,自己的肩膀淋湿了一片。
"你出去吧。"她对小玉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工作室的门轻轻合上。知薇依然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望着窗外。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知薇走到工作台前,打开抽屉,取出天明寄来的最後一封邮件打印稿。信很短,只是例行汇报项目进展,最後一句是:"这里的野蔷薇开得很好,想起您曾说喜欢这种花,附上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丛粉色的野蔷薇在破旧的校舍旁倔强地盛开着。
她将那张纸紧紧攥在手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然後,她突然发疯般地将工作台上的设计稿全部扫到地上,颜料瓶滚落一地,溅出斑斓的色彩。
"为什麽?"她终于出声,声音嘶哑,"为什麽总是这样?"
几天後,她收到了一个来自那个西部小城的薄薄信件。拆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支花——一支已经彻底风干丶颜色变得暗沉丶花瓣却依旧保持着绽放姿态的蔷薇花。花茎上用细线系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是天明熟悉的笔迹,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偶然看到,觉得像你。望安好。”
日期,正是他出事的前两天。
想象着他在崎岖的山路上,或许是在某处荒废的院落边,看到了这朵顽强生长的野蔷薇,小心翼翼地摘下,晾干,然後怀着怎样一份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心意,将它寄出……而这份跨越千山万水的心意,抵达她手中时,寄件人却已与这个世界阴阳两隔。
一直强撑的平静在这一刻彻底粉碎。知薇紧紧握着那支干枯的蔷薇,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压抑了近一年的,为母亲丶为天明丶也为那个被自己深深禁锢的真实自我的所有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失声痛哭,哭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凄凉与绝望。
小玉和闻讯赶来的王竞男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心碎的哭声,相顾无言,唯有默默垂泪。
那支干枯的蔷薇,成了天明短暂生命留给知薇的唯一信物,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那扇紧闭的情感闸门。她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并非刻意回避就能当作不存在。而有些失去,一旦发生,便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空洞。母亲的离去带走了她的来处,而天明的逝去,则仿佛掐灭了她生命中刚刚闪现丶却未能抓住的一丝微光。
知薇哭了很久,直到嗓音嘶哑,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一句诗:"我必须要独自度过这漫长的黑夜,才能以洁净的身心迎接黎明。"
她站起身,走到镜子前。镜中的女人双眼红肿,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她这一生,总是在为别人而活——为母亲的医药费嫁给李福强,为履行合约做他的妻子,为各种责任和义务奔波。就连对天明的这点心动,也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刻意压抑。
可是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了,天明也走了。那些束缚她的枷锁,突然之间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