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死,也无人知他真名姓。
纪竹枝松开拳头,浑身都颤抖。
这瞬间风云涌动,黑沙狂卷,院中花叶一瞬枯黄,高大的树木无端倒落,留下一个漆黑地洞,仿若天塌地陷。莫风月一掌拍落虚虚浮空的供桌,燕白立刻疾步上前,按在纪竹枝肩头——
“你还有什麽法子找他?!”
轰隆——
耳畔震声骤歇,枯叶点新翠,虫鸣再度起落,有如时光倒转,一切又重回正轨,看似尘埃落定了。
可燕白知道,倘若纪竹枝再动摇,这世界便会立刻崩塌,那时他们会困死在此。
魇的幻境不可硬闯,需得找到与现实相连的关键,那同样是纪竹枝最在意的东西。
究竟是什麽?
纪竹枝凝视虚空,幢幢树影好似人影,惝恍来去,在她非人的绿眸中流转,数载光阴,人世倥偬,刹那如真似幻皆寂灭了。
迎着轻寒夜风,站到天色翻白,她眼底才添了一分波动:“进村吧。”
还需一人引路,助她找到卫钺。
谁都无意再等,他们立即踏入这个异常安静的小村庄。
它不像春熙镇那般热闹,市声人声,反而静穆深沉,各处都透着严肃的寂然,像是睡了太久。
纪竹枝晦涩的嗓音如青石上滑腻的苔藓,凉飕飕刮擦耳廓:“今日祭祖,先辈有训,不得高声喧哗,以免惊扰祖先与……神灵。”
燕白看向面前这个古老,或说虔诚的村落。
一条蜿蜒小道,几树青松带露,稀稀落落散布人影,晨间炊烟静默腾上天幕,连绵起伏。
随之升腾的,还有细细浅浅的白雾,半空浮动香烛气味,牢牢牵引人的鼻息,像是进入一个不太宏大的庙宇,让人不由屏息肃容,唯恐惊扰这份庄重。
“这里没有神灵。”小藤妖笑吟吟望着他们。
纪竹枝也偏头,一大一小,两双幽绿的眸子同时望来,面容在某刻重合,声音也叠在一起,仿佛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齐齐扭头,振声高呼:
“但有仙人!”
非是妄自称仙的凡人修士,而是真正的——仙。
可仙人已于万年前陨落。
纪竹枝大步流星,再看不出僵硬之态。
燕白迎面撞上一个村民,他身躯有些佝偻,灰扑扑的衣衫理得齐整干净,以一种岁月淘洗过的沉静姿态,朝她颔首致歉,含笑错身而过。
她瞧这人背影,又望向纪竹枝轻快的脚步,目光忍不住投向更多相似的村民。
燕白记性很好,总能记住繁复多变的剑谱,如今举目四望,找不到一张眼熟的面孔。
她不了解凡人历史,不知纪竹枝生前身份,但依对方修为估算,做鬼绝不超过三十年。慕啓逢也曾说,春熙镇遭过战祸,煞气极盛。
也就是说,约莫三十年後,这群人极少能安稳活着。
或死或逃,命如草芥,等大批外乡人涌入,重新接管这片无主之地,任由祠堂落满尘埃,喧哗覆盖岑寂,再不会有人记得这祖辈遗训。
而此刻,他们面上仍带着笃诚的敬意,求获先祖庇佑,祈祷神灵眷顾,望岁岁平安,长寿多福。
怀揣期盼之人,显然还有一个纪竹枝。
可现实是:她早做了鬼。
这一刻,燕白忽然看懂她的梦,看清她终将走向何种结局。
——是终虚所望。
纪竹枝亦是个虔诚的信徒,如这群村民笃信神佛祖先,她认为自己可以改变过往。于是被自己的梦困住,又困住那群受害者——风华褪去的戏子丶所托非人的秀姑娘,以及,多愁多虑的慕啓逢。
他们求不得放不下的东西,只好在梦中圆满。
谁管这梦幻泡影,一触即破?
都是囹圄中人,至死,不得解脱。
倘若纪竹枝圆满去死,怎会在想起一切後,成为作恶多端的邪修?
皆因她所追逐的一切,到头终究是徒劳。
便如水中花,镜中月,求之不得,妄念生恨。
而燕白只能这样看着,看纪竹枝奔向一个注定无望的终点,或现在就让这梦支离破碎。
她自己知道吗?
应当是不知道的。
此刻,纪竹枝站在那扇门前,如一个鲜活真实的人,面带笑容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