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秦建国看了梁家三代的藏品,从清末的祠堂雕花到文革时的主席像,再到现在的抽象作品。一部家族史,也是一部中国近代工艺史。
“我阿爷那辈,做神像、祖宗牌位,信的人多,生意好。我阿爸那辈,赶上战乱,做枪托、手榴弹柄,为了活命。我这辈,最惨,文革时差点把祖传工具都烧了。”梁师傅抚摸着一套刻刀,刀柄被磨得亮,“现在好了,又能正经做手艺了。但我老了,做不动了。”
他看着秦建国:“后生仔,好好做。手艺不能断,断了,就接不上了。”
那天晚上,秦建国失眠了。梁师傅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
手艺不能断。
这不只是梁家的担忧,也是整个中国传统工艺的困境。文革十年,很多传承断了;改革开放,年轻人又都向往工厂、办公室,不愿意学这些“又累又不赚钱”的手艺。
自己能做什么?一个人,一把刻刀,能改变什么?
沈念秋也没睡,轻声问:“想什么呢?”
“想梁师傅的话。”秦建国说,“我在想,回去后,除了做作品,是不是还能做点别的事。”
“比如?”
“比如,收几个真正的徒弟,把我会的教给他们。比如,写点文章,讲讲木艺的知识。比如,将来有条件了,办个小展览,不只展自己的作品,也展其他手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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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秋在黑暗中微笑:“这个想法好。一个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远。”
第六天,他们去了最后一个地方——广州出口商品交易会旧址。
虽然春季广交会还没开始,但旧址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国际贸易的氛围。巨幅标语,多国语言的指示牌,还有陈列馆里历年广交会的照片。
“今年春季广交会,四月十五号开始。”老李说,“可惜你们等不到了。不然真该看看,那才是中国工艺品走向世界的窗口。”
在陈列馆,秦建国看到了一组数据:o年秋季广交会,工艺美术品成交额突破一亿美元,占整个广交会成交额的百分之十五。
“一亿美元……”他喃喃道。
“惊讶吧?”老李说,“外国人喜欢中国工艺品,觉得有东方神秘感。但这个市场也在变。以前他们喜欢传统的龙凤、福禄寿,现在越来越多喜欢现代的、抽象的设计。你的风格,正好赶上这个转变。”
考察的最后一天,老李请他们在家吃饭。
老李的家在越秀区,一套三居室,在八十年代初算是很不错的条件。妻子是中学老师,儿子上初中,典型的广州知识分子家庭。
饭桌上,老李的妻子问沈念秋:“北方现在怎么样?还那么冷吗?”
“我们来的时候刚开化,树还没绿呢。”沈念秋说。
“广州一年四季都是绿的。”老李的儿子插话,“阿姨,你们北方下雪好玩吗?我还没见过真雪。”
“好玩,但也很冷。”沈念秋笑道,“你要是冬天去,我给你堆雪人。”
聊着家常,秦建国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虽然南北差异巨大,虽然生活方式不同,但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一样的。
饭后,老李和秦建国在阳台喝茶。
“这几天看下来,有什么感想?”老李问。
“感想很多。”秦建国看着远处的灯火,“最大的感触是,南方真的走在前面。不是政策更优惠,是人的思想更解放。在这里,做个体户不可耻,赚钱不可耻,想过好日子不可耻。”
“你说到点子上了。”老李点头,“北方还在争论‘姓社姓资’,南方已经干起来了。为什么?因为这边挨着香港澳门,老百姓天天看电视,知道外面世界什么样。知道差距,就想改变。”
他给秦建国续上茶:“你回去后,准备怎么做?”
“先完成手头的订单,包括山本先生的五十件。”秦建国说,“同时,我想设计一个适合量产的系列,找小厂合作。另外,开始带徒弟,不能把手艺烂在自己手里。”
“还有呢?”
“还有,我想在春城办个小型的木艺交流展,请本地的、还有省内其他城市的手艺人参加。大家互相学习,把市场做大。”
老李赞赏地点头:“思路清晰。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广州这边,我可以帮你联系销售渠道;如果需要南方的木料,我也有门路。”
“已经帮我们很多了。”秦建国真诚地说,“这次来,真是大开眼界。”
“互相帮助嘛。”老李笑道,“我看好你。中国工艺美术需要新鲜血液,你这样的年轻人,多一个是一个。”
离开广州的前夜,秦建国和沈念秋在宾馆里整理笔记。
沈念秋的本子上记满了见闻:市场数据、店铺分布、消费者偏好、材料价格……
秦建国的本子上则是草图:新作品的设计灵感、量产产品的构思、工作室改进方案……
“这一趟,值了。”沈念秋合上本子,“虽然累,但看到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
“嗯。”秦建国握住她的手,“念秋,谢谢你陪我出来。”
“说什么呢,这也是我的愿望。”沈念秋靠在他肩上,“建国,我有个想法。”
“你说。”
“回去后,我想写篇论文,关于南方个体经济展的调研报告。我们系主任一直说,经济学要联系实际,这就是最好的实际。”
“支持你。”秦建国说,“说不定你的论文,还能给政府决策提供参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