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约莫一刻钟,沈从周停在一根老榆木前。这根木头是从一个拆掉的老厂房弄来的,做房梁用了至少五十年,一头还有当年榫卯结构的凿孔。木头表面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如石,但仔细看,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细纹——不是年轮,是木材在承重几十年后自然形成的应力纹。
“这纹路,”沈从周用手掌贴着木头,“像不像咱们松花江冬天冰面的裂纹?”
秦建国心中一动。他在这根木头前站过很多次,总觉得这纹路眼熟,却从没往冰裂纹上想。此刻经沈从周一提醒,豁然开朗——可不就是江面初冻时那种纵横交错、又浑然一体的纹路么?
“沈老好眼力。”秦建国真心实意地说。
沈从周转过身,目光如炬:“秦师傅,我有个不情之请。省文史馆正在筹备一个‘东北民间工艺传承展’,我想借你这几件作品——饭店那三件,还有这块雷击木。”
韩经理一听急了:“沈老,饭店那三件可是我们定制的……”
“展览就一个月,完璧归赵。”沈从周语气不容商量,“而且我保证,展览期间给你们饭店做宣传,效果比登报强。”
秦建国没立刻答应。他看着沈从周,问:“沈老,您觉得这些东西,够格进展览吗?”
“够不够格?”沈从周笑了,笑容里有种学者特有的执拗,“秦师傅,我问你,你觉得文物是什么?”
秦建国想了想:“老的,有价值的物件?”
“那是教科书说法。”沈从周摇头,“在我看来,文物就是一个时代的‘呼吸’。青铜器是商周的呼吸,唐三彩是盛唐的呼吸。你这几件木头,就是咱们这个时代,东北这片土地的呼吸——粗粝的,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呼吸。你说够不够格?”
院子里静下来。连胡同里收废品的吆喝声都仿佛远了。秦建国看着满院的木头,看着那些等待被唤醒的生命,忽然觉得肩上有种沉甸甸的东西。
“行。”他说。
沈从周笑了,从怀里掏出个笔记本:“那咱们得签个借展协议。公事公办。”
协议签完,沈从周又围着雷击木转了几圈,突然说:“秦师傅,这块木头,还差最后一步。”
“您说。”
“得有个托。”沈从周比划着,“不是那种雕龙画凤的架子,就是个最简单的托,托住它,又好像没托着。”
秦建国明白了。他走到木料堆前,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块巴掌大的老枣木。这块料是他几年前从个老四合院拆下来的门槛石下找到的,不知道被踩了多少年,已经磨得温润如玉,边缘自然圆钝,不方不圆,自有形态。
他没用锯,用斧头劈——不是蛮劈,是顺着木纹的走向,轻轻劈开。枣木出清脆的断裂声,露出里面深红的芯材。然后他用凿子修整断面,不追求平整,只求自然。最后在底部挖了个浅凹,刚好能卡住雷击木底部那道刻痕。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当雷击木放在枣木托上时,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块黝黑的、伤痕累累的木头,稳稳地立在深红的枣木上。一黑一红,一沧桑一温润,一向上扎根一向下承托。它们甚至没有用胶粘,只是那么放着,却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
“这就对了……”沈从周喃喃道,“根有了依托,依托有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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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经理虽然不懂艺术,但也能感觉到这简单组合中蕴含的力量。他忽然说:“秦师傅,饭店那边……我想再加一件作品。就放在大堂入口,让客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什么样的?”
“就这样的。”韩经理指着雷击木,“不,不要复制,要另一块有故事的木头。价钱您定。”
秦建国看着满院的木料,目光落在那根老榆木上——那根有冰裂纹的老房梁。
“行,”他说,“就做这个。”
送走沈从周和韩经理,已是下午三点。周明远帮着收拾了碗筷,也告辞了。院子里又只剩下师徒三人,和满院的木头。
李强憋了一肚子话,这时候才说:“师父,咱们真的要进展览馆了?省文史馆啊!”
王娟更关心创作:“师父,那根老榆木,您想怎么做?”
秦建国走到老榆木前,手掌贴着那些冰裂纹。木头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烫,仿佛还有当年厂房机器轰鸣的余温。
“这块木头,”他说,“不能雕,不能刻,就得保持原样。但它需要一个‘缘起’。”
“啥叫‘缘起’?”李强问。
秦建国没解释,进屋翻出一本旧相册。相册是关老爷子留给他的,里面是老爷子几十年来收集的老照片。他翻到一页,抽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哈尔滨老火车站,站前广场上人来人往,远处能看到松花江的江堤。照片角落的日期是:。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但画面中那些人的身影、那些建筑的轮廓,依然清晰。那是一个时代的切片。
秦建国把照片拿到院子里,对着光看。然后他做了个决定:“娟子,你去买块玻璃,要最薄的那种。强子,你去找点老黄铜边角料。”
两人虽然不明白师父要做什么,还是立刻去了。
秦建国自己则开始处理老榆木。他用电刨轻轻刨去最表面的一层浮灰,露出底下深金色的木纹。那些冰裂纹在清理后更加清晰,真的如冬日江面,纵横交错却自有秩序。然后他用量具仔细测量,在木头的一个平整侧面,画出一个长方形——尺寸和那张老照片一模一样。
傍晚时分,李强和王娟回来了。秦建国让他们打下手,开始制作一个极其简单的“相框”——就是用黄铜片弯成四边,中间夹着那张老照片,上面盖着薄玻璃。没有装饰,没有花样,就是一个最朴素的框。
但妙处在于,这个框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被嵌入老榆木上预先挖好的浅槽里。嵌入时,秦建国用了最传统的鱼鳔胶——这种胶时间越长越牢固,而且不会像化学胶那样损伤照片和木头。
当相框完全嵌入,玻璃表面几乎与木头表面平齐时,奇迹生了。那张年的老照片,那些模糊的人影、老旧的建筑,与木头本身的冰裂纹、岁月痕迹,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照片是静止的历史,木头是流动的岁月,两者结合在一起,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