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闷声说:“师父,我担心的是那件新作品。心里挂着这么个任务,还能像平常一样‘从木头出’吗?”
“问得好。”秦建国说,“所以咱们得变通一下。从今天起,大家做活之余,多留心。留意你们手边每一块料,留意心里每一个念头。不一定非要找‘那块料’,而是重新打开眼睛和心,去感受材料。什么时候,有一块料让你觉得‘非它不可’,那个念头让你觉得‘非做不可’,再拿出来说。这个过程,可能几天,可能几个月。急不得。”
他顿了顿,语气缓下来:“这也算是个机缘,逼着咱们把平时那些模模糊糊的感觉,聚一聚,凝一凝。是好事。”
决定就这样做出了。没有欢呼,也没有争论,像一块石头落入深潭,激起一圈涟漪,然后慢慢沉底。宋志学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不是事情解决了,而是方向清晰了。北木还是北木,它的核心节奏没有被打破,反而因此更明确了。
下午,王娟在茶室起草给博物馆的回复。沈念秋和李刚继续整理工具房。李强回到他的紫檀木料前,但宋志学注意到,师傅今天打磨的动作更加缓慢,眼神常常飘向工棚角落里堆着的那些老料,像是在重新审视它们。
宋志学自己,则被秦建国叫到了茶室角落。那里摆着几块不大的木料,都是这些年积攒下的“特别”的料子——要么形状奇特,要么纹理罕见,要么是某种有特殊意义的木材。秦建国让他一块块看,一块块摸,然后说出感觉。
第一块是黄杨木,巴掌大小,但极其致密,颜色鹅黄温润。“摸着像玉,”宋志学说,“但玉是凉的,它是温的。很细腻,感觉下刀不能急,急了会崩。”
第二块是瘿木,表面布满葡萄大小的瘤疤,深褐色。“乱,”宋志学仔细感受,“但乱中有序。这些瘤疤的走向,好像藏着某种韵律。做东西的话,得顺着这些瘤疤的势走,不能硬来。”
第三块是松木,但不同于常见的松木,这块颜色深红,油脂感极重,闻起来有浓烈的松香。“油性大,软中带韧,”宋志学说,“做雕刻可能不错,但得处理好油脂,不然容易脏。”
秦建国只是听着,不评价。最后,他拿出今天买的那块老槐树根疙瘩,放在宋志学面前:“这个呢?”
宋志学已经摸过,但此刻在茶室安静的光线下,他再次捧起这块不起眼的疙瘩。他闭上眼,用手指的每一寸皮肤去感受它的质地,用掌心的温度去呼应它的温度。许久,他才开口:
“它很‘满’。”他说,“不是实心的满,是……经历满了。所有的故事都收在里面,压成了这么小一块。它不‘想’成为任何东西了,它就是它自己。如果用强,想把它做成什么特定的形状,可能会两败俱伤。只能……引导?把它内里已经存在的东西,一点点释放出来,显形出来。”
他睁开眼,有些忐忑地看着秦建国。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很快隐去。
“记住这个感觉。”秦建国说,“找料子,不是找最漂亮的,不是找最贵的,是找最‘对’的。‘对’是什么?就是你和它之间,能对话。它告诉你它的脾性,你听懂;你告诉它你的想法,它‘答应’。这种对话,有时候一个眼神就通了,有时候要磨很久。”
他把疙瘩收回:“这块我先收着。它不是你要找的那块。”
“那我该找什么样的?”宋志学问。
“不知道。”秦建国干脆地说,“等你遇到了,你就知道了。就像找人过日子,没遇到之前,你列一堆条件:高的、瘦的、眼睛大的、会说话的。真遇到了,可能一条都不符合,但你就知道,是这个人。”
这个比喻让宋志学怔了怔。他忽然意识到,寻找材料的过程,竟也如寻找知己,需要缘分,需要耐心,更需要一颗敞开而敏锐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小院的日子看似恢复了原状。但细心的人能察觉到微妙的变化:大家的目光在木料上停留的时间变长了;茶余饭后的闲聊,偶尔会冒出“如果有一块什么样的木头,我想做什么”的片段想象;甚至李刚在劈柴时,都会对着某块木头的纹理多看两眼。
博物馆那边很快有了回复。王娟委婉但坚定地传达了北木的两条原则后,陈先生和吴策展人经过内部讨论,表示可以接受。吴策展人在电话里对王娟说:“王老师,说实话,你们这种态度,反而让我们更期待了。现在太多‘非遗’展示变成了精心编排的演出,我们想要的正是你们这种‘反表演’的真实感。拍摄团队我们会精心挑选,一定最大程度尊重你们的工作习惯。至于新作品,我们完全尊重你们的创作自主权,只期待最终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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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约定,拍摄从下周开始,先进行为期三天的“适应性拍摄”,团队只有摄影师和一位录音师,不设导演,不预设脚本,只是记录小院的日常节奏。如果北木感到不适,随时可以暂停或调整。
这个消息让大家既松了一口气,又隐隐紧张。毕竟是镜头,毕竟是将自己最平常、最不设防的状态暴露给陌生人看。
适应性拍摄开始的那天早晨,小院来了两个人。摄影师姓赵,四十出头,话不多,背着一个不大的双肩包,里面是几台小巧的相机和镜头。录音师姓刘,更年轻些,设备也很轻便。两人都很礼貌,进院后先征得同意,才在角落里架设机器。他们选择了长焦镜头,距离工作区域有十多米远,尽量不进入大家的视线范围。
第一天,所有人都有些拘谨。李强打磨紫檀木时,动作明显比平时僵硬;沈念秋擦拭工具时,总是不自觉地整理头;连李刚这个原本最兴奋的,在镜头偶尔扫过他时,也会突然站直,摆出个“认真工作”的姿势。
只有秦建国和宋志学相对自然些。秦建国完全无视镜头的存在,该做什么做什么——他今天在修一把旧刨子,用细砂纸一点点磨平底面的微小凸起,磨一会儿,就用直尺检验,再磨,再检验。那个过程极其枯燥,但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把刨子和他的手。
宋志学则继续他的“磨榫卯”练习。秦建国给了他一块新的木料,是质地不均匀的枫木,纹理时而紧密时而疏松。要求他做一组更复杂的“粽角榫”——这种榫卯有三个方向相交,难度很大。宋志学一开始也有些分心,但当他拿起刻刀,指尖触碰到木料的瞬间,那种熟悉的、需要全神贯注才能感知纹理走向的挑战,让他迅沉了进去。他忘记了镜头,忘记了博物馆,甚至忘记了自己,只剩下刀尖与木头之间细微的对话:这里要轻,那里要顺,这个角度要准,那个斜面要净。
中午休息时,赵摄影师轻声对王娟说:“秦师傅和那位小宋,状态很‘实’。尤其是小宋,他做活的时候,整个人是‘收’进去的,呼吸都跟着刀走。这种状态很难得。”
王娟把这些话转述给大家。李强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着相了。总想着别在镜头前露怯,反倒露了最大的怯——把做活当成了表演。”
下午,李强迫自己不再看镜头。他重新拿起那块紫檀木,这一次,他闭上眼睛,只用手指去感受木料的温度和纹理,然后下刀。当他不再“表演”打磨,而是真正与木料交流时,那种流畅而沉静的韵律感,自然就回来了。
沈念秋也放松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平时怎么照顾工具,现在就怎么照顾,不需要“演”出珍视的样子。她甚至开始在擦拭工具时哼起小时候学的童谣,声音很轻,但被灵敏的麦克风捕捉到了。后来成片里,这段成了很多人印象深刻的细节:在安静的小院里,女子轻柔的哼唱声,与擦拭金属时极细微的沙沙声交织,有种时光沉淀的温柔。
李刚是最后一个放松的。直到傍晚,他搬一块不大的木料时,不小心脚下一滑,木料脱手,他手忙脚乱去接,最后还是摔了个屁股墩儿。这原本是他最怕在镜头前出的丑,但摔完之后,他坐在地上愣了两秒,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所有的紧张都烟消云散。从那以后,他又变回了那个毛毛躁躁但充满热情的李刚。
三天的适应性拍摄很快过去。赵摄影师和刘录音师离开前,给北木看了一些粗剪的片段。没有旁白,没有音乐,只有原生的光影和声音:晨光中的扫帚声、茶炉的沸腾声、刻刀划过木料的沙沙声、偶尔的对话片段、长时间的沉默、工棚里木屑在光线中飞舞的轨迹、秦建国磨斧头时专注的侧脸、宋志学闭眼感受榫卯契合时微微颤动的睫毛、李强对着图纸沉思时拧紧的眉头、王娟在笔记本上写字时笔尖的移动、沈念秋整理工具时轻柔的动作、李刚劈柴时迸溅的木片……
这些画面和声音,单独看似乎平淡无奇,但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奇异的、沉静的力量。它不展示“技艺的高”,而是展示“技艺如何融入生活”;不讲述“匠心的伟大”,而是呈现“匠心如何在日常中生长”。
“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吴策展人在看过片段后,激动地打电话给王娟,“完全出了我们的预期!这种真实的、有呼吸感的记录,比任何精心设计的展示都更有感染力!”
至此,北木与博物馆的合作,算是迈出了坚实而平稳的第一步。拍摄将定期进行,每次两三天,持续到作品完成。而大家也渐渐习惯了镜头的存在,学会了在镜头前依然保持自己的节奏。
但那个核心问题——那件新作品——依然悬而未决。大家仍在寻找“那块料”,等待“那个念头”。
日子一天天暖起来。檐下的冰凌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的融雪水。院子角落的泥土开始变得松软,隐隐有草芽萌动。老榆树的枝头,鼓起了细小的芽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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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志学几乎每天都会花时间在工棚里,一块块地看那些木料。他摸过纹理如水的椴木,掂量过沉重如铁的枣木,闻过香气清冽的柏木,感受过质地如绒的梧桐木。每一块都有它的性格,但还没有一块,让他产生那种“非它不可”的冲动。
他开始理解秦建国说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好的材料不是被动的客体,等待被塑造成什么;它有它的历史、它的特质、它的“倾向”。匠人的工作,是倾听这种倾向,然后用自己的技艺,帮助它实现它最可能成为的样子。这是一种合作,而非征服。
一天下午,宋志学在整理工棚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时,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麻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形状不规则的木料,颜色深黑,表面粗糙,像是被火烧过又经水浸。他拿起一块,很轻,但质地紧密。表面有焦痕,但焦痕之下,木质的纹理依然清晰,且因为炭化而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层次丰富的黑色。
“这是雷击木。”秦建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雷击木?”
“嗯。早些年,我从一个老护林员那里收的。是长白山里的老柞树,被雷劈中,树死了,但树干一部分没烧透,在雨雪里又泡了多年。木质里进了炭,但又没完全炭化,成了这么个样子。”秦建国拿起一块,对着光,“你看,黑里头透着红,红里头又透着金。每一块的纹理都不一样,因为雷击的路径、火烧的程度、水浸的时间,都不同。”
宋志学仔细看,果然。在光线下,那深黑的木质里,隐隐有暗红色的丝缕,偶尔还能看到极细微的金色反光,像是凝固的火焰,又像是沉淀的星光。最奇妙的是,这些木料虽然经过雷劈火烧水浸,却并不让人觉得“死气”,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沉静的力量感。
“我收来后,一直没想好能做什么。”秦建国说,“它们太特别了,寻常的用法配不上它们的故事。但又不能硬来,一硬来,可能就毁了。”
宋志学抚摸着手中那块雷击木。表面粗糙,但内里似乎温润。他闭上眼睛,想象这棵树曾经的样子:在长白山的密林里,生长了百年,历经风霜。然后某个暴风雨夜,雷电击中它,火焰吞噬它,雨水浇灭它,冰雪覆盖它。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它的一部分以这种形式留存下来,所有的创伤都成了它纹理的一部分,所有的毁灭都转化成了新的质地。
“它好像在说……”宋志学喃喃道,“它经历过最暴烈的东西,但现在,它很静。”
秦建国看了他一眼:“你想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