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学睁开眼,犹豫了。这料子太特别,太有分量,他不敢轻易说“想”。但心底确实有个声音在说:就是它。
“我不知道它能成为什么。”他老实说,“但我……想试试和它对话。”
秦建国点点头,把麻袋整个提起来:“那这几块都归你了。慢慢看,慢慢想。不急着下刀。先和它们处一处,处到你觉得听懂了它们想说什么,再动手。”
抱着那袋雷击木回到自己常待的角落,宋志学一块块地摆出来,一共五块,每一块的形状、大小、纹理都不同。他打来一盆清水,用软布轻轻擦拭表面的灰尘。随着灰尘褪去,木料的本色逐渐显现——那是一种无法用单一词汇描述的黑色,深邃、丰富、有层次。在光线下转动,不同的角度会泛出不同的微光:暗红、深褐、紫金、甚至隐约的幽蓝。
他决定不急于设计。而是每天花时间,只是看着它们,摸着它们,有时甚至什么都不做,只是和它们“待在一起”。他把它们放在工作台的不同位置,观察不同光线下的变化;他用手掌长时间贴着一块料,感受它的温度如何与自己的体温慢慢趋同;他对着它们素描,不是画具体形状,而是画那种感觉——那种“劫后余生”的沉静感。
这个过程很慢,慢到几乎看不见进展。有时他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但想起秦建国说的“养料子”,又沉下心来。渐渐地,他开始能分辨每一块料的“性格”:最大的一块沉稳如山,纹理粗犷;最小的一块玲珑如骨,质地致密;有一块表面焦痕重,但内里温润如玉;有一块颜色最深,几乎纯黑,但对着强光能看到内部有极细密的、蛛网般的金色纹理。
他开始做一些极其简单的试验:用最细的砂纸轻轻打磨边角,观察不同打磨程度下纹理的变化;用刻刀在不起眼处试刻极浅的线条,感受木质的硬度和韧性;甚至尝试将两块料的断面轻轻对碰,听它们出的声音——不是秦建国说的那种榫卯契合的“整声”,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喑哑的共鸣,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回响。
半个月过去了,他依然没有决定要做什么。但他感到自己和这些雷击木之间,建立了一种奇异的联系。它们不再是陌生的“材料”,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同伴”,带着各自的故事,沉默地与他共处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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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深夜,宋志学睡不着,独自来到工棚。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给一切都蒙上清辉。他坐在工作台前,看着那五块雷击木在月光下的轮廓。它们黑得仿佛能吸收光线,但在月华的映照下,那些细微的纹理和光泽又隐隐浮现,像是沉睡的记忆在梦中闪烁。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家后山也有过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树。孩子们都害怕那焦黑的树干,觉得不祥。但外婆说,雷击木是“通了天”的,有灵性,能辟邪。村里有人家小孩夜啼,会去求一小片雷击木,挂在床头。那时候他不理解,现在看着眼前这些木料,他似乎懂了:那不仅仅是迷信,更是一种对“经历过大劫难却依然存留”的生命力的敬畏。这种生命力不是张扬的,而是内敛的、沉静的,就像这些木料,所有的创伤都内化为质地,所有的故事都沉淀为颜色。
一个念头,像月光下的影子,悄然浮现。
不是要做成什么“器物”,不是要展示什么“技艺”。
也许,可以只是“呈现”。
呈现这种“劫后余生”的状态本身。
呈现创伤如何成为质地,毁灭如何转化为存在,暴烈如何沉淀为沉静。
不需要过多的雕琢,不需要复杂的结构。只是让这些木料本身说话,让它们的形状、纹理、颜色、质感,成为语言。匠人的工作,只是帮它们“显形”——去掉多余的部分,让内里最核心的特质清晰呈现。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他轻轻拿起那块最大的雷击木,它形状不规则,一面是相对平整的断面,另一面则是扭曲的、布满焦痕和裂纹的表面。在月光下,他忽然看出,那扭曲的表面,竟隐隐像一幅山水——不是秀丽的江南山水,而是险峻的、经历过地动山摇的北方山川。裂纹如峡谷,焦痕如峭壁,起伏的纹理如山脉的走向。
他不敢惊动这个意象。只是静静地看,让它在月光下,在自己心里,慢慢清晰。
直到东方泛白,他才轻轻放下木料,离开工棚。心里那个念头,已经生根。
第二天,宋志学找到秦建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做具体的器物,而是做一组“状态呈现”——以雷击木为材料,通过极简的、顺应材料本身特质的处理,呈现“创伤与转化”、“毁灭与留存”、“暴烈与沉静”这些状态本身。可能是一组五个部分,对应五块木料,每一部分都是独立的,但又相互呼应,共同构成一个整体叙事。
秦建国听完,长时间沉默。最后,他问:“你想清楚了吗?这样做,可能最后出来的东西,不那么‘像’传统意义上的工艺品,甚至可能不那么‘美’。”
“我想清楚了。”宋志学说,“我觉得,这些木料的价值,不在于被做成什么‘有用’的东西,而在于它们本身就是一种‘见证’。我想做的,只是让这种见证更清晰。美不美……也许,经历过那些还能如此沉静地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美。”
秦建国点了点头:“那就去做。但记住,越是简单的想法,执行起来越难。因为没有任何复杂的结构或装饰可以遮掩瑕疵。每一刀下去,都要对得起木料本身的故事。”
宋志学郑重地应下。他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那天起,宋志学开始了与雷击木的深度对话。他不再急着动手,而是花了更多时间观察、素描、做小比例模型。他尝试用黏土模拟木料的形状,感受如何在三维空间中呈现那种“状态”。他甚至去图书馆查阅关于雷击木的科学资料和民间传说,了解它的物理特性和文化意涵。
与此同时,小院的其他成员,也在以自己的方式,靠近那件尚未成形的新作品。
李强开始研究传统木作中处理特殊材料的技法,尤其是如何在不破坏炭化层的前提下进行打磨和修形。他现,雷击木表面的炭化层虽然脆弱,但如果处理得当,可以成为独特的质感语言。他试验了几种不同的打磨工具和顺序,记录下每一种的效果。
沈念秋从美学的角度,帮宋志学梳理意象。她找来了中国古代山水画中表现“奇崛”、“苍茫”风格的作品,也找了一些现代艺术中处理“创伤”、“记忆”主题的装置作品。不是为了模仿,而是为了拓展视觉和思维的边界。
王娟则在思考文字层面的表达。她开始记录宋志学的创作过程,也记录大家对这件作品的讨论和感受。她意识到,这件作品的价值,不仅在于最终呈现的物件,也在于这个寻找、对话、呈现的过程本身。这个过程,恰恰是“北地匠心”最生动的注解。
李刚虽然不太懂那些深奥的讨论,但他以最直接的方式参与——他负责照料工棚的环境,确保宋志学工作时不受打扰;他也帮忙做一些体力活,比如搬动木料、清理碎屑。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开始学会“看”木头,虽然还说不清道不明,但那种对材料的敏感,在慢慢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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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真的来了。老榆树绽出新绿,院子里的草芽连成了片。拍摄团队定期到来,记录着这一切的变化:宋志学与雷击木的漫长对视,工棚里渐渐堆积的素描稿和试验品,大家围绕作品的讨论时而热烈时而沉静,以及小院本身在季节更迭中那种生生不息的日常韵律。
秦建国大多数时候只是旁观,偶尔给出关键的指点。一次,他看到宋志学在犹豫如何处理一块木料上特别深的裂纹,那裂纹几乎要将木料劈成两半。宋志学本能地想用胶填补,或者干脆避开这部分。
“别补。”秦建国说,“那是它身上最深的伤口,也是它故事里最关键的部分。你得留着它,甚至……突出它。但不要让它显得脆弱,要让它显得有力量。”
他拿起那块料,指着裂纹的边缘:“你看,这裂纹的走向,不是随机的,是顺着木纹的方向裂开的。这说明,雷击的力量,是顺着它生命原本的脉络作用的。这不是破坏,这是……一种极致的对话。你要做的,是让观者看到这种对话的痕迹。”
这番话让宋志学豁然开朗。他不再把裂纹视为缺陷,而是视为特征。他开始思考,如何通过打磨、上光(如果用的话)、甚至是局部的金属镶嵌(这个想法还在酝酿),来强化裂纹的视觉和触觉表现力,同时确保结构上的稳固。
日子在专注中流逝。宋志学终于开始对第一块木料下刀了——是最小的那块,质地最致密,形状也最接近规整。他决定从它开始,积累经验。
他先用粗砂纸,极其轻柔地打磨掉表面最松散的黑灰,露出下面坚实的炭化层。然后用越来越细的砂纸,顺着纹理的方向,一遍遍打磨。这个过程极其缓慢,有时一整天只打磨巴掌大的一块面积。他要感受砂纸与木质接触时的细微反馈:哪里硬,哪里软,哪里纹理密,哪里纹理疏。打磨的力度、角度、频率,都在随时调整。
渐渐地,木料的本质开始显现。那是一种深沉的、带紫调的黑色,在光线下,会泛出隐约的金色和红色微光,像是灰烬深处未熄灭的火星。最奇妙的是,在木料的一个侧面,他现了一片极薄的、近乎透明的区域——那是雷击时高温瞬间熔融又迅冷却形成的琉璃状物质,嵌在木质中,像一块黑色的琥珀,封存了那个瞬间的能量。
宋志学决定保留这片区域,并且通过精细打磨,让它更加突出。他花了好几天时间,用最细的砂纸和玛瑙刮刀,一点一点地修整那片区域的边缘,让它与周围的木质平滑过渡,但质感又清晰可辨。完成后,那片区域在光线下会反射出奇异的虹彩,像是暴风雨后天空残留的一抹诡谲的光。
第一块木料的“呈现”完成时,已经是初夏。它没有变成任何“东西”,它还是它自己,但经过宋志学的处理,它的特质——那种致密、沉静、内敛光华的特质——被最大限度地彰显出来。它被放在茶室一个特制的木座上,在不同光线、不同角度下观看,会有不同的感受。
大家围着它看了很久。没有人说话,但那种沉默是丰盈的,充满了未说出口的感受。
最后,秦建国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表面,然后,用指节叩了叩。
“咚……”一声低沉、厚实、带着些许共鸣的声音,不像寻常木头的清脆,更像钟磬余韵,或者大地深处的闷响。
“听见没?”秦建国说,“这是它的声音。”
宋志学点点头。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还有四块木料,等待着他去倾听,去理解,去呈现。
而小院的生活,也在继续。拍摄在继续,日常在继续,寻找和创造在继续。北木这艘船,正载着它的宁静、它的专注、它的缓慢而坚定的节奏,驶向一个未知的、但注定丰富的彼岸。
窗外的老榆树,绿叶已成荫。蝉声初起,夏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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