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来访后的第二天清晨,小院比往日更早地苏醒了。
秦建国天不亮就起身,在院子里慢慢踱步。作为重生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时代正在加——商品经济的大潮已经涌起,用不了几年,一切都会被卷入更快的节奏。而他创建的“北木”,这个他用了近十年心血培育的品牌,正站在一个微妙的十字路口。
木之脉已经注册成商标,营业执照端端正正挂在茶室墙上。去年的营收算下来有十二万多,在这个人均月工资不过两三百块的年代,已是相当可观。但秦建国心里清楚,这笔钱里,一大半来自他早些年靠信息差做的几笔木材生意——重生者的优势让他提前知道哪些木料会升值。真正靠“北木”手艺接的定制家具,收入只占小头。
他走到工棚前,轻轻推开门。里面还黑着,但木头的香气已经扑面而来。这香气里有新料的清甜,也有老料的醇厚,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味道。秦建国打开灯,光线照亮了整齐的工具架和分类码放的木料。他的手指拂过一把刨子的手柄——那上面有他手掌磨出的凹陷,十年了,这把刨子就像他肢体的延伸。
重生回来时,他岁,刚下乡不久。前世他在商海浮沉半生,最后落得一身病,妻离子散。临终前唯一念想的,竟是小时候在乡下跟一位老木匠学手艺的那些安静时光。所以这一世,他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下乡时结识的沈念秋,去拯救了她,没有让她早早的就死去,死在那个下乡的冬天!两人结婚生子;木匠手艺,他重新捡起来,不是作为谋生手段,而是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
“北木”这个名字,是他想的——北方之木,质朴,坚韧,在严酷环境里缓慢生长,内里却有致密的纹理。他要做的不是流水线上的家具,而是有“木之脉”的器物,每一件都承载着时间的痕迹,和使用者建立起长久的关系。
“这么早就起了?”沈念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披着件外套,手里端着杯热水,“又睡不着了?”
秦建国转过身,看着妻子。三十岁的沈念秋,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眼神依然清澈。她不是那种惊艳的美人,却有一种沉静的韵味,像一块被岁月打磨温润的木头。
“在想顾老昨天的话。”秦建国接过水杯,水温正好。
“那位老先生不简单。”沈念秋走到工具架前,很自然地开始整理昨天李刚用完没收好的几把凿子,“他看东西的眼光,和一般人不一样。”
“他是真懂。”秦建国喝了口水,“而且他点醒了我一件事——北木不能只停留在小院里。得走出去,但走出去的方式,得是我们自己的方式。”
沈念秋停下动作,看向丈夫:“你已经有想法了?”
秦建国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个方向,但具体怎么做,还得和大家商量。”他顿了顿,“念秋,这些年,你跟着我在这小院里,带孩子,顾家,还要帮我打理杂事,辛苦了。”
沈念秋笑了:“说什么呢。我喜欢这里。”她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比起我那些进了工厂、每天流水线作业的姐妹,我觉得自己幸运多了。儿子在院里长大,闻的是木头香,看的是实实在在的手艺活,这比什么都强。”
他们的儿子秦木,今年九岁,在附近小学读三年级。孩子放学后常常泡在小院里,有时写作业,有时看大人们做活,偶尔也会拿起小块木料,学着做些简单的东西。秦建国从不刻意教他,但也不阻拦。孩子若真有这缘分,自然会走上这条路;若没有,这段童年经历也会成为他生命的底色。
“等这次博物馆的展览做完,”秦建国说,“我想把隔壁院子也租下来。不是扩大生产,是做个展示空间和一个小型的教学区。不搞大规模培训,就收几个真正有缘分的学徒,慢慢带。”
沈念秋眼睛一亮:“这个好。现在来找你学手艺的人越来越多,都推了也可惜。但要是像工厂招工那样一批批地收,又坏了咱们的初衷。精挑细选几个,慢慢教,既能把东西传下去,又不乱。”
“还得做个小的产品线。”秦建国接着说,“不是家具,那太费时,做不过来。是一些小件——茶器、文房、香具。用咱们做家具剩下的好料头,不浪费,也能让喜欢北木但又买不起大件的人,有个入手的东西。”
沈念秋仔细听着,她知道丈夫这些想法一定深思熟虑了很久:“价钱怎么定?”
“不便宜。”秦建国很坚定,“但也不是天价。咱们用料实在,工艺到位,该值多少就定多少。不搞饥饿营销,不搞奢侈品那一套。买北木东西的人,得是真正懂它、会用它、能跟它长久相处的人。”
两人正说着,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响。是周明,他今天来得特别早,车把上还挂着一袋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
“秦师傅,沈姨!”周明停好车,有些不好意思,“我昨晚回去太兴奋了,一宿没睡好,干脆早起买了早饭过来。大家一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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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秋笑着接过来:“你这孩子,又乱花钱。进来吧,正好一起商量点事。”
晨光完全漫过东墙时,小院的人都聚在了茶室。豆浆油条的香气混合着茶香,有种质朴的温暖。
秦建国把昨晚和今早的想法说了说。没有夸张的宣讲,就是平实地陈述:扩大院子、收少量学徒、开小件产品线。说完,他看向大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北木接下来要走的路。都说说看法。”
李强先开口,他说话一贯实在:“师父,扩大院子我赞成。现在工棚确实挤了点,尤其是志学做那雷击木,需要安静和空间。收学徒也好,但得严挑,宁缺毋滥。至于小件产品……”他顿了顿,“我觉得行,但得想好怎么做。咱们做大件家具的思路,不一定适合小件。小件更精微,对工艺要求其实更高。”
宋志学一直安静听着,这时才说:“小件产品,也许是个机会,让我和刚子这样的练手。用师父的话说,好料头也是料,不能浪费。但做的时候,心态得摆正——不是‘做点便宜货补贴家用’,而是‘把每一件小东西都当成完整的作品来做’。哪怕是一个茶则,一块墨锭,也得有北木的魂在。”
这话说到了秦建国心坎里:“志学说得对。小件不小,态度一样。”
王娟从记录本上抬起头:“从传播角度,小件产品确实更容易被大众接触和接受。但它们也会成为外界认识北木的‘第一印象’。所以设计、包装、说明,每一个环节都得慎重。我建议,每件小产品都附一张小卡片,简单讲述这块木料的来历、制作过程、使用和养护建议——就像给物品写一封简短的‘自我介绍’。”
李刚兴奋地搓手:“这个好!我早就想试试做小东西了!师父,咱们第一批做什么?茶叶罐?镇纸?还是……”
“不急。”秦建国压了压手,“一件件来。先把博物馆的展览做好,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等展览完了,咱们再具体规划产品线。”
他看向周明:“小明,你也说说。你是学艺术的,又在学院里,看的比我们广。”
周明没想到会被点名,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秦师傅,我觉得北木最珍贵的,就是这种‘慢’和‘真’。我同学中有不少人开始搞设计,追求‘新奇特’,但往往流于表面。北木的东西,乍看不惊艳,但越看越有味道,因为里面有时间,有人的温度。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丢了这份‘真’。小件产品如果量产,很容易失去这个。”
“不量产。”秦建国明确地说,“每一件都手工做,每一件都不一样。产量肯定上不去,但咱们不求量。”
“那价格就下不来。”周明直率地说,“可能很多人买不起。”
“那就等他们买得起的时候再买。”秦建国很平静,“北木不是生活必需品,是给有余力、有心境的人准备的。强求不来。”
这番对话奠定了基调。北木要展,但不狂奔;要开放,但不失守;要盈利,但不妥协。
早饭后,大家各就各位。宋志学回到他的雷击木前,今天他要开始处理第三块——那块颜色最深、有着蛛网般金纹的木料。
经过前两块的经验,他现在更加从容。他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先把木料放在工作台上,调整了几个角度的灯光,仔细观察金纹的分布规律。那些金色的纹理不是浮在表面,而是深嵌在木质内部,像黑夜中隐现的星图,需要特定的光线角度才能看清。
周明轻轻走过来,没有打扰,只是在一旁看。看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宋哥,这纹理……像不像地图?”
“地图?”
“嗯。不是我们常见的地图,是那种……古代星图,或者山水画的皴法。”周明比划着,“你看这一簇,像山峦叠嶂;这一缕,像水流蜿蜒;这些散点,像星空。”
宋志学仔细看,还真有几分像。之前他只觉得这些金纹美丽神秘,现在经周明一点,竟看出了意境。
“我在想,”周明继续说,“这块料子,也许不该做太多的表面处理。它的美就在于这种‘藏’。如果打磨得太光,金纹全暴露了,反而少了韵味。能不能……只做局部处理?让有些地方保持原貌,有些地方轻轻打磨,引导观者的视线,但不给全景?”
这个想法让宋志学眼前一亮。对啊,为什么一定要“完整呈现”?留白,隐藏,暗示,有时候比全盘托出更有力量。
他决定尝试一种新的方法:用极细的针尖,沿着某些金纹的走向,刻出极浅极细的沟槽——不是要改变纹理,而是要增强它的可视性和触感。这个过程需要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和稳定,每一针下去都不能回头。
宋志学深吸一口气,让心沉静下来。他选了一支最细的刻针,在废料上试了试手感,然后才转向那块雷击木。
第一针,落在金纹最密集的区域边缘。针尖轻轻刺入,顺着纹理的自然走向,划出不到一厘米的浅痕。停下,观察。痕迹几乎看不见,但用手指触摸时,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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