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所有家具安装完毕。秦建国带着匠人们做最后检查:每一处接缝,每一个雕花,每一片漆面。确认无误后,他请周振邦和赵启明前来验收。
两人走进套房时,脚步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书房里,紫檀画案静默如山,晨昏的光影计划让它每个时辰都有不同的表情。客厅中,四把圈椅如四位君子,各自风骨又相得益彰。多宝阁挺拔而立,三十六个格位等待承载文化的重量。屏风静立一隅,开合之间,两个世界。
周振邦在每件家具前驻足良久。他坐了每一把椅子,摸了画案的每一处雕花,站在不同角度观看屏风。最后,他走到窗前,看着长安街的车流,背对着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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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说:“秦师傅,你们不是做了四件家具,是带来了四个灵魂。”
赵启明则更实际些:“养护方面……”
秦建国递上厚厚的养护手册,又现场演示了日常清洁和定期养护的方法。“最重要的是理解这些家具是活的,会呼吸,会变化。不要怕使用,使用是最好的养护。但要避免极端环境——太干太湿,暴晒久阴,都是大忌。”
离开饭店时,已是华灯初上。长安街两侧的槐树在秋风中落叶纷飞,金色的叶子在车灯照耀下如蝶飞舞。
马老坐在回程车里,一直望着窗外。快到小院时,他忽然说:“建国,我可能……等不到下一件大活儿了。”
秦建国心头一紧:“您别这么说,您身体硬朗着呢。”
老人笑了笑,皱纹如菊:“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郑老走了,我也快了。但我高兴,真的高兴。咱们的手艺,进了北京饭店,以后就是能传世的东西了。”
他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有光:“我这一辈子,雕过上千件东西,大部分都散了,毁了,不知所终。但这几件,能留下来,能被人当宝贝,值了。”
回到小院,匠们都累得说不出话,但眼睛都是亮的。王娟做了热汤面,大家围坐在一起,安静地吃着。没有人庆功,没有人欢呼,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任务完成后的平静与释然。
第二天,苏文月如约而至。她带来了专业的摄影团队和记录设备,开始系统的工艺记录。每一位匠人都被采访,每一道工序都被详细询问。马老虽然疲惫,但讲起雕花来神采奕奕,从工具的选择到下刀的角度,从纹样的考据到意境的营造,滔滔不绝。
最让苏文月惊喜的是秦建国保留的完整工艺档案——从最初的设计草图,到每一次修改记录,到每一批木料的检测报告,到每一道工序的工时记录,全都保存完好。
“这是珍贵的档案。”苏文月感慨,“很多传统工艺失传,不是因为手艺多难,而是因为没有系统的记录。后人想学,只能靠口传心授,一旦传承中断,就再也接不上了。”
记录工作进行了一周。最后一天,苏文月提出一个请求:“秦师傅,故宫正在筹备‘传统工艺复兴’专题展,能否借展那扇屏风?三个月展期,我们会提供最专业的保护和保险。”
秦建国有些犹豫:“屏风刚安装,又要拆下来……”
“不拆原物。”苏文月解释,“我们想请北木工艺坊复制一扇小型屏风,三分之一尺寸,展示工艺过程。原物不动,复制品参展。”
这个提议打动了秦建国。复制的过程本身就是传承,还能让更多人了解传统工艺。
他答应了,但提出条件:“复制工作由李刚主持,马老和我指导。这是下一代的练习,也是考验。”
消息传开,李刚既兴奋又紧张。他第一次主持项目,而且是给故宫做展品。
秦建国把郑老的漆刷交给他:“郑老临终前说‘传下去’。现在,传给你了。”
李刚双手接过,感觉那三把刷子重若千钧。
复制工作从十一月开始。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但这次的气氛不同——少了赶工的紧迫,多了教学的从容。马老坐在工作台边,看着李刚选料、开料,时不时指点一二。
“金丝楠木料要选纹路顺的,但也不能太顺,有点波澜才好看。”
“开料时注意避开节疤,但要是避不开,就想办法把节疤变成特色。你看这块料,这里的疤像不像一只小雀?雕的时候稍微改改,就是‘喜上眉梢’。”
李刚学得认真,也常常提出自己的想法。在雕刻云纹时,他没有完全照搬原样,而是在传统云纹中加入了些许现代抽象元素,让云更灵动,更富有律动感。
马老看了,没说话,拿起刻刀在另一块料上雕。雕完对比,老人的云纹厚重沉稳,李刚的云纹轻盈飞扬。
“都好。”老人最终说,“我的云是唐宋的云,你的云是今天的云。云还是云,但看云的人不一样了。”
漆艺部分最困难。李刚虽然跟着郑老学过基础,但独立完成二十一遍漆还是第一次。他严格按照笔记操作,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上到第七遍时,漆面出现了细微的橘皮纹——这是漆液调配或刷涂手法不当造成的。
李刚急得满头汗,秦建国来看后却说:“别急,这是好事。”
“好事?”
“郑老第一次独立上漆时,也出过橘皮纹,比你这严重得多。”秦建国回忆,“他师父说,橘皮纹是漆在说话,告诉你它哪里不舒服。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掩盖,是听懂它在说什么。”
李刚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橘皮纹的分布规律,又反复试验漆液的配比和刷涂手法。三天后,他找到了问题——漆液过滤不够细腻,刷涂时室内温度有波动。调整后,第八遍漆完美无瑕。
这个过程被苏文月的团队完整记录。她说:“这才是真正的传承——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在理解基础上的创新,在挫折中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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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北京下了第一场雪。小院里银装素裹,工棚里暖意融融。复制屏风完成到第十八遍漆,已经初具神韵。
这天,小院来了一个特殊的访客——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由一位中年人推着。老人须皆白,但眼神锐利,一进工棚就直直看向那扇复制屏风。
推轮椅的中年人介绍:“这位是陈继先先生,故宫的老专家,专攻明清家具。”
秦建国肃然起敬——陈继先的名字,在传统家具圈如雷贯耳。老人今年九十有三,是少数几位见过故宫原始收藏、又参与过建国后第一次大规模修复的泰斗。
陈老示意轮椅推到屏风前,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摸漆面。那手虽然苍老,但触摸的动作专业而轻柔——不是整个手掌贴上去,是指尖的细微感知。
“西山的手法……”老人喃喃,又摇头,“不全是,有新东西。”
他抬头看李刚:“孩子,你师父是谁?”
李刚恭敬回答:“郑西山老师傅教过我漆艺,但他已经过世了。现在是我师父秦建国和各位老师傅在指导我。”
陈老的目光转向秦建国,又转向马老,忽然笑了:“马德昌,你还活着啊。”
马老浑身一震,仔细看轮椅上的老人,忽然瞪大眼睛:“陈……陈老师?您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五九年故宫雕花板修复,那个偷偷学龙纹雕法的小伙子,不就是你吗?”陈老笑道,“那时候你二十出头,现在也成老头子了。”
故人重逢,两人都激动不已。陈老讲起往事,马老补充细节,那段半个多世纪前的岁月仿佛重现在眼前。原来,马老年轻时曾在故宫短暂学习,陈老就是当时的指导老师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