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槐树爆出新叶的时候,传习班开班了。第一课,秦建国没讲技术,而是带着学员们去了郊区的木材市场。
市场上堆着各种木料:松木、杉木、橡木、胡桃木……空气里混杂着木香、土腥和防腐剂的味道。秦建国让每个人去摸、去闻、去听。
“拍一拍。”他说,“听声音。干的木头声音清脆,潮的木头声音闷。抱一抱,感受重量。同样体积,重的木质密,轻的木质松。看一看,找纹路。顺纹的适合做长料,乱纹的适合做面板。”
林秀芬小心翼翼地摸着一块老榆木板,忽然说:“这块板……有温度。”
秦建国走过去看,是块陈年老料,边缘已经风化出灰色,但芯材还坚实。“好眼力。老木头经过几十年气候磨合,性子稳了,就有温润感。新料火气大,摸起来是生的。”
陈默对着一堆进口黑胡桃木拍照,边拍边记笔记。秦建国问他:“看出什么了?”
“纹理很有规律,但每块又不一样。”陈默说,“像……像人的指纹。”
“对喽。”秦建国点头,“世界上没有两块完全相同的木头,就像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做家具,不是征服木头,是认识木头,尊重木头,让每块木头挥它最好的样子。”
一个月的基础训练后,学员们开始做第一件作品:一把简单的方凳。用料是最普通的白蜡木,工具有限,但要求不低——榫卯要严,面要平,腿要稳。
王小川仗着有点家学底子,做得最快,但被秦建国挑出一堆毛病:“这个榫头削得太急,有刀痕。这个接缝,差半毫米。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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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不服气:“秦师傅,这凳子反正自己坐,差不多就行了。”
秦建国没说话,拿来一把自己二十年前做的方凳。凳子很旧了,漆面斑驳,但四条腿依然扎实,榫卯处严丝合缝。
“这凳子我用了二十年,搬了八次家。”秦建国说,“你那个‘差不多’的凳子,能用两年吗?”
王小川脸红了,默默拆了重做。
林秀芬做得最慢,但最稳。她刨一块板能刨一上午,每次只刨去薄薄一层,直到板面光可鉴人。马老偶尔坐着轮椅过来看,会指点两句:“手腕再沉一点,用腰力。对,这样刨出来的花又薄又长,说明料匀。”
四月,槐花打了苞。小院里飘着淡淡的甜香。文创小组的第一批产品也出来了:书签、茶则、香盒、镇纸。纹样选了最简单的云纹、回纹、冰裂纹,但雕刻一丝不苟。
李刚带着陈默和周晓雯去潘家园摆了个小摊。起初无人问津,直到一个外国游客被书签吸引,拿起对着光细看:“这是手工雕的?”
“是的,每一片纹路都略有不同。”周晓雯用英语回答。
外国游客买了三片,说要带回德国送朋友。接着,一个老先生路过,拿起茶则摩挲:“这手感……是老工艺。”
那天下午,他们卖出了十七件产品。虽然钱不多,但每个买家都会问几句工艺,李刚他们耐心解答,还送了自己印的工艺介绍小卡片。
晚上收摊时,陈默忽然说:“李刚哥,我今天第一次觉得,我做的东西有人真心喜欢。”
李刚拍拍他的肩:“这才刚开始。”
就在这时,秦建国接到了周振邦的紧急电话:“秦师傅,有件事得请您帮忙。饭店接待了一个日本文化考察团,团长是日本宫内厅的顾问,对中国传统家具很有研究。本来安排他住总统套房,可他看到家具后,提出想见制作匠人。更麻烦的是……他带了一件东西,说是明代流传到日本的紫檀插屏,想请中国匠人鉴定修复。”
秦建国心中一凛。日本对唐宋文化的保存确实完整,很多在中国已失传的工艺,在日本还能见到。这位顾问特意带东西来,恐怕不只是鉴定那么简单。
“什么时候见?”
“明天上午。”周振邦顿了顿,“秦师傅,这事关国家体面。咱们的家具刚打出名声,如果……”
“我明白。”秦建国说,“明天我带马老和李刚过去。”
当晚,秦建国和马老在工棚里准备到深夜。马老翻出祖传的图谱,秦建国查阅古籍,李刚则在网上搜索日本现存的明代家具资料。他们必须做足功课——对方是行家,一点疏漏都会贻笑大方。
第二天上午,北京饭店贵宾厅。日方考察团五人,为的是位清瘦的老者,山本宗治,七十余岁,举止优雅。他带来的紫檀插屏放在绒布上,高约四十厘米,宽三十,雕工精美,但岁月留下了痕迹——漆面剥落,一处雕花破损,榫卯微松。
山本通过翻译说:“这件插屏,家族收藏已历九代。传说是明万历年间,先祖随遣明使带回。近年来状态渐差,日本匠人不敢擅动。听闻中国工艺复兴,特来请教。”
话说得客气,但眼神里有审视。
秦建国先净手,戴上白手套,这才上前细看。他看得很慢,每一处雕花,每一个榫口,漆面的每一片剥落。马老坐在轮椅上,秦建国不时俯身与他低语。
十分钟后,秦建国直起身:“山本先生,这确实是明代器物,而且是宫廷造办处的工艺。您看这里的龙纹——”他指着插屏主体,“五爪,但趾爪收敛,这是万历后期的风格,海禁渐严,龙威内敛。这处云纹,”又指一角,“典型的‘嘉靖云’,层层叠叠,寓意‘重重祥瑞’。”
山本眼中闪过讶色:“秦先生好眼力。可能修复?”
“能,但要三个月。需分三步:第一,清理,用古法去除污渍而不伤漆底;第二,补缺,需找到同年代紫檀料,雕出缺损部分;第三,漆面,需按明代工艺重做底漆、中漆、面漆,共十五遍。”
“费用?”
“不谈费用。”秦建国说,“这是流落海外的故物,能亲手让它重焕光彩,是匠人的荣幸。只有一个条件——修复完成后,请允许我们做一套完整的工艺记录,作为研究资料。”
山本沉默良久,深深鞠躬:“秦先生有古人之风。这件插屏,就拜托了。”
插屏留在饭店,秦建国带回小院。当晚,所有人围着一睹真容。灯光下,紫檀木泛着幽暗的光,破损处像美人脸上的伤痕,让人心疼。
马老抚摸着雕花,喃喃道:“这手艺……比我爷爷那辈还精。你看这凤尾的弧度,多一分则媚,少一分则僵。现在的匠人,没这个火候了。”
修复工作成了传习班的实战课。秦建国让五个学员都参与,从最简单的清理开始。林秀芬心最细,负责用棉签蘸特制溶液,一点一点擦拭百年尘垢。陈默和周晓雯绘制破损处的三维图,研究纹样规律。赵大勇力气稳,负责拆卸松动榫卯。王小川跟着李刚学习补雕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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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的是找匹配的木料。明代紫檀现在已是天价,且料性经过四百年变化,与新料完全不同。秦建国翻遍库存,只找到两块巴掌大的明代紫檀残料,还是多年前从老房子拆房料里淘的。
“不够。”马老摇头,“缺的那块雕花,至少要这么大。”他比划着。
秦建国想了三天,忽然想起一个人——天津的古玩商老谭。电话打过去,老谭在那边拍大腿:“巧了!我这儿刚收了个破箱子,紫檀的,可惜箱体朽了,就剩几块板还好。你要,来拿。”
秦建国连夜开车去天津。拿到木料时,他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纹理、色泽、密度,都与插屏相近。更难得的是,板上有一小块雕花,恰好是云纹的一部分。
“天意。”马老看到料时,眼眶湿了,“这料跟那插屏,说不定是同一批进宫的木料,分开四百年,今天要合体了。”
补雕工作由马老亲自上手,李刚在旁学习。老人手抖,但握起刻刀就稳了。他先在新料上练习,直到手感完全找回,才敢在残料上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