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的脚步,落在狮驼岭焦黑的土地上,每一步都沉得像是踩在三界的秤砣上。
焦土还留着佛魔之力灼烧的余温,鞋底碾过细碎的琉璃化碎石,出“咯吱”的轻响,那声响在死寂的废墟里,竟比先前的惊天爆炸更清晰,更扎耳。他的身躯依旧残破,左臂的骨头几乎要戳破皮肉,每动一下,经脉里的佛魔之力便如毒蛇般窜动,带来钻心的疼,可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东海定海神针,不曾弯下半分。
他朝着那三根寒铁石柱走去,目光落在唐僧低垂的身影上,那双金黑交织的眼眸里,死寂的冰冷之下,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师父……”
沙哑的声音再次从喉间挤出,带着血沫的腥气。他伸出右手,想要去解绑在唐僧身上的锁链——那锁链是混天镔铁所铸,上面刻着“锁魂纹”,寻常仙法根本无法撼动,可此刻,他指尖溢出的金黑二气,只是轻轻一碰,那坚不可摧的锁链便如朽木般崩裂,碎成数段,落在地上,出沉闷的声响。
唐僧的身躯失去了束缚,缓缓朝着一侧倒去。孙悟空眼疾手快,踉跄着上前一步,用尚且完好的右臂揽住师父的腰。入手的触感,是彻骨的凉,没有半分活人的温度,那具曾经温暖、带着草木清香的身躯,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僵硬。
他小心翼翼地将师父抱在怀里,动作轻柔得不像那个动辄挥棒砸翻山巅的泼猴。僧衣上的血痂蹭在他的掌心,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五庄观时,师父为他擦拭脸上血污的模样——那时他刚推倒人参果树,惶惶如丧家之犬,师父却没有责骂,只是默默为他处理伤口,轻声说:“悟空,知错便改,便是善缘。”
可如今,那个总劝他“向善”的师父,却成了冰冷的躯壳。
孙悟空低头,看着师父安详的面容,眼眶竟有些热。他活了数千年,闯过天宫,闹过地府,从未尝过这般滋味——不是被压五行山的憋屈,不是被紧箍咒束缚的愤怒,是一种空落落的、仿佛心被挖走一块的疼,钝钝的,却深入骨髓。
“俺老孙……护不住你。”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可俺老孙,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话音未落,他怀里的唐僧肉身,忽然泛起一阵淡淡的金光。那金光不似佛力的炽烈,也不似愿力的温暖,而是一种带着“归寂”之意的柔和光芒,顺着他的指缝,一点点渗入焦土之中。
孙悟空心中一动,神念探入师父的肉身,却现那具躯壳里,除了残留的一丝执念,已无半分生机。而那丝执念,竟化作一行模糊的字迹,印在他的识海之中——“西行,不止为经,为心。”
西行,不止为经,为心。
师父的声音,仿佛再次在识海响起,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孙悟空握着师父肉身的手指,猛地收紧,那双金黑交织的眼眸里,冰冷的坚定之上,多了一丝清明。
他懂了。
师父的牺牲,不是为了让他沉沦于悲痛,也不是为了让他找佛门寻仇,是为了让他守住“心”——守住那颗护佑众生的本心,守住那颗不甘被算计、不甘被束缚的本心,守住那颗属于“孙悟空”,而非“斗战胜佛”的本心。
“俺老孙知道了。”他轻轻放下师父的肉身,用残破的僧衣将其盖好,又从怀中取出一枚从花果山带来的桃木符,放在师父的胸口。那桃木符是他早年用花果山的千年桃木所雕,能护魂安寂,虽挡不住佛门的接引,却能让师父的肉身,不至于被妖邪所侵。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看向歪倒在石柱旁的猪八戒和沙僧。
猪八戒还在昏迷,肥硕的身躯蜷缩在地上,鼾声如雷,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仿佛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孙悟空走到他身边,抬脚轻轻踹了踹他的屁股:“呆子,醒醒。”
猪八戒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嘟囔道:“别吵……老猪正吃肘子呢……”
“吃你个夯货!”孙悟空没好气地骂道,指尖弹出一缕金光,点在猪八戒的眉心。那金光带着一丝温和的佛力,却又裹着魔气的霸道,瞬间驱散了他体内残留的妖毒,也震醒了他的意识。
猪八戒猛地睁开眼,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接着,焦土、废墟、断裂的石柱,以及孙悟空残破的模样,都映入眼帘。他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一骨碌爬起来,看着眼前的景象,结结巴巴地问:“猴……猴哥?这……这是咋了?狮驼岭的妖怪呢?师父呢?”
他的目光扫到被僧衣盖着的唐僧,脸色瞬间煞白,声音都开始颤抖:“师父……师父他……”
“师父的真灵被佛门接走了。”孙悟空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没有半分波澜,“肉身还在,暂时无碍。”
猪八戒愣了愣,接着眼眶便红了,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都怪俺!都怪俺没用!要是俺能打得过那些妖怪,师父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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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哭声,在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刺耳,却也让这片冰冷的土地,多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孙悟空没有劝他。他知道这呆子看着贪懒,却最重情义,师父出事,他心里的愧疚,不比自己少。
这时,一旁的沙僧也缓缓睁开了眼。他比猪八戒清醒得慢,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脸色苍白如纸,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先朝着唐僧的肉身磕了三个头,然后走到孙悟空身边,声音沙哑地问:“大师兄,接下来,该如何?”
沙僧的话,总是简短,却最合时宜。他不像猪八戒那般情绪化,也不像孙悟空那般桀骜,却始终是取经队伍里最稳的那一个。
孙悟空看向他,又看了看还在哭泣的猪八戒,沉声道:“埋了师父的肉身,带着他的牌位,继续西行。”
“西行?”猪八戒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孙悟空,“猴哥,师父都没了,还西行做啥?咱回花果山吧!俺跟你去当妖怪,总比给那些秃驴卖命强!”
“呆子!”孙悟空低喝一声,“师父的真灵去了灵山,俺老孙要去灵山,问清楚这一切!师父的牺牲,不能白费!取经路,师父走了九成九,剩下的一成,俺老孙替他走完!”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猪八戒看着他眼中的金黑光芒,知道他心意已决,不再多言,只是抹了抹眼泪,闷声道:“俺听猴哥的。”
沙僧也点了点头:“大师兄去哪,俺便去哪。”
孙悟空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废墟深处。他需要找一处干净的地方,安葬师父的肉身。狮驼岭的核心区域已化作焦土,唯有鹏翼峰的山脚下,还有一片未被毁灭之力波及的林地,那里长着几株青松,还算清净。
他扛起师父的肉身,猪八戒和沙僧跟在身后,三人的身影,在空旷的焦土上,显得格外单薄。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那片林地。青松挺拔,枝叶间漏下细碎的阳光,落在焦土与绿地的交界处,形成鲜明的对比。孙悟空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坡,祭出金箍棒,对着地面猛地一戳。
金黑交织的金箍棒,此刻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模样,只是棒身的裂纹还未修复。棒尖入土,地面瞬间裂开一道数尺深的坑洞,坑底的泥土,带着一丝生机,不似焦土那般死寂。
他小心翼翼地将师父的肉身放入坑中,又用手将泥土一点点捧回,盖在上面。动作依旧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师父。
猪八戒折了几根松枝,插在坟头,又从行囊里翻出一个破烂的木鱼,放在坟前:“师父,俺知道你爱听这个,俺给你放这,你要是想念经了,就听听……”
沙僧则在坟前立了一块石碑,用降妖宝杖刻上“大唐圣僧唐三藏之墓”,字迹工整,带着一丝悲戚。
孙悟空站在坟前,沉默了许久。他没有念经,也没有流泪,只是看着那座新坟,将金箍棒横在胸前,对着坟头,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躬,是为师父的牺牲,是为师徒的情谊,也是为那段虽满是磨难,却也有温暖的取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