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青州驿馆。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入正厅,在青砖地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斑。厅内已备好一桌简席——四冷四热八道菜,一壶温好的金华酒,既不奢华,也不寒酸,恰到好处地显出主人的分寸。
沈砚和冷月踏入厅门时,太子赵延正负手立于窗前。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常服,玉冠束,腰间悬着那枚龙纹玉佩,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挺拔而沉静。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
不过两日,这位年轻的储君似乎变了。
眉宇间那种惯有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轻浮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稳重。眼下的淡青昭示着他昨夜未必安眠,可那双眼睛却格外清明,像是被这场风波洗去了浮尘,露出了内里的质地。
“沈副使,冷指挥使。”太子拱手,姿态端正,语气诚恳,“二位请坐。”
沈砚和冷月还礼入座。席间只有他们三人,连护卫陈锋都守在了厅外。
太子亲自斟酒。他执壶的手很稳,琥珀色的酒液落入青瓷杯中,声音清泠。三杯斟满,他举杯起身:“这一杯,谢二位还孤清白。”
说罢,仰饮尽。酒很烈,他饮得急,呛得轻咳了一声,面上泛起薄红。
沈砚和冷月亦起身饮尽。落座后,沈砚笑道:“殿下客气了。这本就是六扇门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太子放下酒杯,摇头苦笑,“若真是分内之事,为何满朝文武,只有二位敢查、能查、愿查到底?”
他目光落在冷月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开,声音低了下来:“那日在公堂,当周文渊拿出那份伪造的密信时,孤……真的以为,此番在劫难逃了。”
这话说得坦诚,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悸。冷月抬眸看他,轻声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邪不压正,真相总会大白。”
“是啊,邪不压正。”太子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可这‘正’,有时也需要有人拼死去争,去护。”
他顿了顿,忽然问:“冷指挥使,孤一直想问你——那日在地宫,三方混战,形势危急。你明明可以等援兵,为何要率队强攻?”
冷月沉默片刻,道:“因为每耽搁一刻,被囚的少女便多一分危险。因为职责所在,不能等。”
“那若是……”太子声音更轻,“若是孤真的与无梦楼勾结,那日你率兵闯入,岂不是自投罗网?你不怕?”
“怕。”冷月答得干脆,“但更怕因畏惧而贻误时机,让无辜者殒命。”
太子看着她。晨光中,冷月一身玄色官服,坐姿笔挺,面容清冷如霜。可她的眼睛很亮,像淬过火的寒铁,冷硬之下自有不可摧折的坚韧。
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释然,也有些怅惘。
“孤明白了。”他轻声说,“孤终于明白,为何那日在案现场初见,便被你吸引。”
这话说得直白,厅内气氛微微一凝。沈砚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面上却依旧带笑。
太子却似浑然不觉,自顾自说下去:“孤自幼长于深宫,所见女子,或温婉柔顺,或工于心计,或艳若桃李。她们看孤,看的是储君之位,是未来荣宠。可你那日看孤——”他看向冷月,目光澄澈,“看的是一个‘闲杂人等’,一个‘碍事者’。你的眼里,只有案子,只有真相。”
他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这次饮得很慢:“后来孤才知,你不是不懂权术,不是不会周全。你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更难走,却更干净的路。”
冷月垂下眼睑,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没有接话。
太子也不在意,转而看向沈砚:“还有沈副使。初见时,孤觉得你油滑市井,言语轻佻,不像个正经办案的。可后来看你在公堂之上,抽丝剥茧,步步紧逼;看你在码头血战,以寡敌众,半步不退;看你在城墙月下,对冷指挥使说‘我心里有人了’——”
他顿了顿,笑容变得温和:“孤才知,油滑只是表象,内里是勘破世情的通透;轻佻只是伪装,底下是重情重义的赤诚。你二人,一个如剑,锋芒毕露,宁折不弯;一个如鞘,藏锋于钝,外圆内方。看似截然不同,实则……天造地设。”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静湖,漾开层层涟漪。
沈砚放下酒杯,难得地收起笑容,正色道:“殿下过誉了。卑职不过一介俗人,办案是为讨生活,护人……是顺心而为。当不起如此评价。”
“当得起。”太子摇头,“孤今日设宴,一为答谢,二为……告别。”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郑重置于桌上。
那是一柄古剑。剑鞘以乌木制成,遍体无饰,只在鞘口和鞘尾包着暗金色的铜箍,因年代久远,铜色已有些暗。剑格是简单的十字形,同样乌木质地,握手处被摩挲得温润如玉。
“此剑名‘皎月’。”太子双手捧起剑,声音沉静,“乃是前朝名匠欧冶子一脉的传人,在永徽三年所铸。剑成之日,恰逢月圆,匠人观剑身寒光如月华流转,故以此名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缓缓拔剑出鞘。
剑身并非雪亮,而是一种内敛的、如同古镜般的青灰色。刃纹如水波流转,近护手处,一行古篆铭文清晰可见: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字迹瘦硬通神,每一笔都像用刀刻进钢铁里。
“这是《诗经·月出》的句子。”太子指尖轻抚铭文,声音很轻,“‘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明月升起,美人明丽。‘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她步履轻盈,令我忧心思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