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吐完之后忽然开口说话了,此前很多时候,他连说话的力气都需要攒一攒,那天他突然平静无波地宣布:“朕要立后了。”
没人能够阻拦,因为那几乎是生命尽头的冲喜。
又过了几天,一切如常。
只是对方不再出现在第一眼能看到宫门方向的地方。
他似乎不再等待。
……
距离立后还有倒数三日。
许雪妗不知道自己每天去干什么,有时候对方一个人心情不好想单独呆一呆,那个性格很好的姓高的公公、严肃的大宫女还有掌事太监会一遍又一遍叮嘱她,陛下身边不要离人,你不要让他一个人呆着。许雪妗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因此对方在一个难得好天气朝她笑了笑,说:“朕要洗澡了,你也要看吗?”
许雪妗还没有出嫁,她明显犹豫了一下。对方靠近她,身上有奇异的香气,幽幽声音钻入耳廓:“你怎么这样。”
“……”
许雪妗岿然不动。
“你知道你要叫我什么吗?”对方懒洋洋笑了,唇色在苍白面部显出不正常的殷红。
许雪妗知道他说话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心想她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让对方一个人站进浴桶。
但是,下一秒,她睁大了眼睛。
“你应该叫我嫂子。”对方煞有介事地说。
许雪妗一个趔趄没站稳,紧闭双眼哆哆嗦嗦地石化在原地,世界观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这个可怜的女孩下意识说:“啊?可是……可是你是男的啊。三哥,三哥不是喜欢女孩吗?”
“这样啊。”对方叹了口气,接受事实一样说,“朕知道了。”
许雪妗脑子没能转过弯,这时对方已经脱掉了外衣,笃定她不会回头一样,绕过了屏风:“你高兴你就站那儿吧,朕懒得管你。”
那是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切都很混乱了。
这座庞大宫殿在寒风中沉寂,半炷香,只是半炷香而已。门被推开时许雪妗看着面前死而复生的人出现惊骇的表情,风尘和对方一起灌进温暖屋内,空气流通中,所有人都闻到了血腥味。
许庸平脸色巨变。
如果让许雪妗将她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排序,她将永永远远记住那一天,她看到从浴桶中无力垂下的透明指尖,手指的主人刚刚和她说过话,说话时语气仿佛在笑,仿佛在身边。他说你是老师的妹妹,长得跟老师却一点儿都不像,让朕想见老师最后一面都做不到,朕这辈子最讨厌老师了,你跟老师说朕就是病死的,朕好累,朕想一个人呆会儿。
有无数人从她身边鱼贯而入,她听到凌乱的脚步声,杂乱的尖叫与带哭腔的惊呼。她脚步生根一般扎在原地,身体不受控制地用尽全力踮脚,看到了此生最难以忘怀的场面。
——血。
无穷尽的血像来自地狱曼陀罗花的枝蔓延伸,从浴桶中溢出来,交缠着乌黑发丝。
“朕不想当皇帝了。”——那才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尚有气息,趴在许庸平肩头,几若无声地、瞳孔失焦地说:“朕不想当皇帝了,老师,你带朕走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为了写到见面二合一了
第55章55最难说出口是“我爱你”。……
……
许庸平袖子上衣摆上全是血,泅成一片片暗色。整个人被浴桶中带出的水浇得湿透。康景亮和独孤数都在,里面实在没有下脚的地方。
冷风一吹他半边身体都凉了,四肢竟有些僵麻。玉兰端了姜汤上来驱寒,他手臂上都是蜿蜒绷起的青筋,手抖了半天打翻了茶碗,滚烫热水浇在腿上才终于清醒三分,伸手用力地捏了捏鼻梁。
“三三三……三哥。”
许雪妗吓傻了似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外面,牙齿一直打颤,丢了魂一样哭着说:“三哥,对不起,我不知道……”要是她没让人离开自己视线,也不会出这种事。
许庸平:“跟你没什么关系。”他加重口吻重复了一遍,“跟你没关系。”
他弯着脊背躬在太师椅里,指缝间还有血,整个人苍老许多,摆了摆手疲惫地说:“你出去吧,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玉兰把人带下去,回来看见他仍然保持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再顺着他视线看去,隔着晃动的屏风。魏逢几乎薄得像一张纸,他半昏迷着,唇惨无血色,却像做什么好梦一样翘起。是有些日子没见的无忧无虑的高兴模样。玉兰的心重重揪起来——她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
她咬咬牙跪在许庸平面前,刚说一个字就红了眼睛:“阁老,奴婢求您……留下吧。”
半晌没有人说话。
玉兰也顾不上什么主子奴才位分尊卑了,一边哭一边“砰砰”磕头,哽咽地说:“陛下是真的吃不下也睡不着,吃进去全吐出来,睁眼一宿宿熬。他总问姑姑老师什么时候来,朕什么时候能去找老师,奴婢不知道怎么回答,奴婢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从那么一个小娃娃长得这么大……奴婢心里像是刀剜了一样难受……阁老,陛下离不开您……”
动静惊动了外面的黄储秀和高莲,前者是想寻个由头把他放出宫去颐养天年,却没想到还是留下了。
黄储秀也跪下,他年纪也大了,是伺候的老人了,眼中含泪。
跪下了很多人。
“都起来吧。”
许庸平收回视线,不知该怎么说,只道:“我既然回来就不会走。”
他说了,却没有一个人起身。
许庸平静默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
四个月,这座宫殿中的所有人都好像受尽折磨,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所有人都一副悲苦不安神经敏感耗尽精气神的模样。偌大宫殿冷清,将人吞进去,再吐出骨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