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庸平正要再开口,独孤数先一步从里面出来了,洗干净手,筋疲力尽。他看了眼许庸平,脸色严肃:“你跟我出来。”
“他身体到极限了,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情况很差,你能想到的最差的结果。”
独孤数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老康在里面,硬吊着一口气。我叫你出来是想问你一句,人还救吗?”
许庸平低声:“劳你们费心。”
“不是我们费心。”独孤数直视他的眼睛,说,“是你要费心。”
“你抱过他,知道他现在多瘦。人一瘦身体会出现非常多问题,早年他最瘦的时候都比现在重。除此之外他有非常严重的贫血,贫血加剧心脏负担,更进一步会导致突如其来的昏厥。另外还有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的求生意识相当薄弱,换句话说,他不想活了。”
“我不救不想活的人,康景亮还在努力。”
“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了,我再问你一遍,你先别急着回答我。”独孤数说,“人你还要吗?”
“独孤,我……”
独孤数充耳不闻,继续往下说:“救了你要做好很麻烦,非常麻烦的准备。我的意思是指随时随刻,他都可能想死。私心我不想救了,他痛苦我也痛苦。康景亮和我不同,他这人一根筋,什么人都救,我不这么想,我觉得生死由人,所以我问你——人你还要吗?如果你想要,才有意义。”
许庸平用力闭了闭眼,他整个人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嗓子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独孤,我怎么可能不要。”
独孤数没有见过这样的许庸平,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你要是想清楚了就进去跟他说两句话,不要太复杂,最好能用是否和好或者不好能或者不能回答。”
独孤数心情复杂、压力巨大地说:“我跟康景亮尽力一试,剩下的还要看他自己。”
许庸平进去了。
“出来了?我跟你说我俩在里面没用。”
独孤头也不回说。
“师弟。”
康景亮苦笑,染血的双手垂在身后:“你何苦为难他。”
“我为难他了吗?”独孤数冷冷,“我说实话而已。”
康景亮咳嗽,低低:“阁老心里不比陛下好受。”
独孤数一吐为快:“你看不出来吗?许庸平是那种道德感非常强,底色非常消极且理性远超感性的人,和魏逢截然不同。他生命中的亲情友情爱情都占据次要地位,根子是因为没有得到,因此认为不重要。他活着是为了无数个量化的“目标”。树立目标,制定计划,接近目标,完成目标,找到下一个目标,循环往复。这未必是坏事,他封侯拜相,扫清政敌,送魏逢登基,都或迂回或直接地运用了这套方法论。”
“我最初认识他时还在太医院当值,久闻许氏三子九曲玲珑心。他非常聪明,聪明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想得多。人一旦太聪明太缜密就会想得多,想得多就会预想到无数可能有可能没有的困难和挫折,好处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一切尽在掌握,坏处是会消极厌世,因为什么都看透了,所以对任何人和事都不抱希望。与之相应的,他很讨厌事情的发展偏离原本的轨道,讨厌处理意外,应对突发状况:我明明都计划好了,你为什么不能按照计划的直线行驶在一条正常的道路上呢?但生活不是戏班演戏,每一个桥段都会如预想一般排列组合,尤其你们陛下这种炸弹一样的行事作风,无差别扫射和炸掉所有人。没办法,这是许庸平应得的——是他刻意避免和纵容出来的,他也觉得自己身上缺少了什么,教魏逢的时候就矫枉过正了。他从来没有教过魏逢社会运行师长传授就一定是对的,魏逢才会如此与众不同、本真自我。魏逢是他人生中一场极大的意外和唯一不稳定因素,如果说有一天他会为什么改变,那这件事一定和魏逢相关。他在魏逢身上倾注了远超自身情感之和的浓烈的爱,一种更为广义的爱,爱情包括在里面,反而是不起眼的一小部分。从今往后他必须从师长的身份中脱离出来,习惯更平等的视角和恋人的身份,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独孤数看向灯火葳蕤的屋内,又说:“许庸平有一套解决问题的常态化逻辑,处于绝对的居高临下姿态和被礼法家族规范的师长观念——我认为这对你是好的,是正确的,所以我离开你,也放弃你。他从始至终都有一句话能扭转局势的能力,对他来说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问题,除非他根本不想解决。他走棋走一步看十步,他已然看到不那么好的未来,因此他再次理性地权衡利弊,作出最优解,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修正轨道。”
“和你一样。”
康景亮无法承受这样的控诉,哀求地说:“阿数。”
“别这么喊我。”
独孤数冷漠道:“你我都清楚,感情的事不能用简单的对错来判断,他也没有办法罔顾魏逢的意愿,这是我第一次见许庸平跌这么大的跟头——跌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并为此付出巨大沉重的代价,一生难以忘怀。”
“这一次魏逢是真正元气大伤,那一刀太深了,骨头冒出来,下了十足解脱的决心……身体上的伤痛很容易恢复,从精神上来讲,等他看起来能像个人的时候,那道伤疤依然会狰狞顽固地留在那儿,一遍遍提醒他,也提醒最不能直视那道伤口的人。”
他忽然笑了,转头问康景亮:“你呢,师兄,你也想和我走到那一步吗?走到阴阳两隔那一步。”
康景亮后退一步,脸色刹那惨白-
他真是瘦得太厉害了。
这是许庸平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很多年前他从地方调回京城的时候,魏逢都没有这么瘦过。和现在很不同的是,他躲在一棵榕树下,还未脱下那身叮当作响的女装,额头因小跑出来沁出汗。筵席散了,他身边围满祝贺的官员,于是魏逢把半个身体藏在树后面,天色很暗,他说想一个人静静,走到了僻静处。
果然不一会儿身后跟上来一条小尾巴,那时候魏逢不到十五,正是生长发育的时候,个子在抽条,却没有他预想中的高。
是个有蝉鸣的季节,他转过身,魏逢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小声叫:“……老师。”
他抓了抓纱雾一般的袖子,有一点儿胆怯和不确定地问:“老师,你还记不记得我。”
他衣服穿得很薄,上衣是镂空的,腰间有晃动的亮片,肩背还有一部分大腿都裸露在外,是不正常的软腻和纤弱。猫儿眼被胭脂勾勒得前低后翘,唇是很明丽大方的淡红色。
许庸平记得自己把外衣脱给他,又好像没有,他后知后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和痛苦。他开始恨为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一步的出现,他不敢设想迟一步的后果自己能不能承受。他反复回忆他明明见过却没有深究的一些小事,哪怕他走前见过御医事态都不会沦落到现在无可挽回的地步。他想到他听过很多遍对方说“没有老师朕会死的”、“朕喜欢老师”却没有当真。
魏逢从不说假话,他说他会死就是真的会死了。他说他喜欢老师,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那从那句话落地的瞬间,他就比任何人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他是真的长大了。只是说话有一点儿快。
他现在躺在那里,占据床榻很小的一块位置。双眼紧闭,眼皮下的眼珠时不时不安地滚动,胸膛起伏的弧度非常微弱。左手腕上有巨大的一条鲜红伤口,红白皮肉翻出来,泡水之后边缘微微发白。许庸平错觉自己看到骨头。他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逼迫自己记住这种无能为力和五脏六腑挤作一团带来的呼吸的抽痛感,然后他将额头抵在了魏逢额头上,能感觉到滚烫而难耐的温度。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怀疑魏逢并不能真正听到,因为他几乎感受不到对方在呼吸。他亲了亲魏逢眉心,用很怕惊扰他的声音问:“明年春天不是要去江南吗。”
魏逢手关节很轻地、微弱地弹动了下。
……
魏逢一直处于昏迷中。
最开始的时候许庸平不敢闭眼,万事都是他亲力亲为。他搬了张椅子在床前守,后来熬不太住换了张床。仍然在一睁眼能看到人的地方。
第三天夜里的时候才算真正退了烧,不用频繁用湿布擦身体降温,时不时换一换额头的湿布。
第七天,许庸平开始必须处理一些朝事,年底各部一整年都会有收尾的工作上呈,国不可一日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