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应是良田千顷的沃野,此刻大多被厚厚的沙石淤泥覆盖,零星有几块地被勉强清理出来,插上了孱弱的禾苗,在风中瑟瑟发抖。
栗城,位处于江水下游,土地肥沃,鱼米丰饶,每年都会有许多商人拉着满车的板栗进京售卖,蔺檀与他提及此地的时候还曾笑着说,等秋天到了,就给她买糖炒栗子吃,那些从栗城运来的板栗最是鲜甜软糯。
苏玉融还曾期待过许久,只是如今,秋天到了,蔺檀却死了,而栗城也因为水灾,今年粮食没有收成。
街道虽已清理,却依旧显得空旷寂寥,许多店铺门窗紧闭,行人面色疲惫,眼神中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呼吸间满是淤泥的土腥气,一派繁华凋零的凄凉景象,如何不让人唏嘘。
然而,细看之下,栗城官道已被疏通,要不然刚刚也无法进城,不少民夫在官兵的组织下,正沿着河道清理废墟,加固堤坝,重建家园。
虽然进度缓慢,但人们向生的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在断壁残垣间悄然萌发。
城内道路崎岖,不便于坐马车,苏玉融与蔺瞻便下来了,沿着街道寻找落脚之处。
走着走着,苏玉融的目光被岸边几个造型奇特的东西吸引了,那东西像一个巨大的簸箕,弧度巧妙,底部牵着活动的机关,不用人力便能自动运作起来。
她有些好奇,忍不住向附近一位老丈询问,“老伯,请问那是何物?看着很是别致,我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
老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哦,这个啊,是泄水篦,先前在栗城治水的一个官员画的图样,工匠按照图纸做的,能快速排出洼地积水,可好用了!上月底才被赶制出来,可惜那官员殉职了,没有看到这东西被造出来。”
老丈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摇了摇头,“唉,是个难得的好官啊,才二十出头呢,怎么就……”
苏玉融听完一怔,神情恍惚,意识到那老丈说的人是蔺檀。
他从前便经常坐在灯下画图纸,即便不用尺子,也能利落画出笔直的线。
苏玉融有时候会去农田里找他,给她送饭,蔺檀远远瞧见她,笑着跑过来,将自己的斗笠戴在她头上,两个人坐在树荫下说说笑笑,吃完饭,蔺檀又跑去农田里,朝她挥挥手,让她快回家,地里热。
他穿着灰扑扑耐脏的布袍,手里握着烧黑的树枝,在纸上涂涂画画。
雁北的庄稼收成一直不是很好。
那里的人很愚昧,觉得挖渠子损害地脉,影响风水,所以蔺檀第一次走进镇子,想要为大家造水车时,不仅没有人理会他,村长还带着一众村民,拎着锄头,差点将蔺檀打伤。
他身为一方父母官,让百姓安居乐业就是他的使命,所以没多久,蔺檀又再次前往了那个村镇,他不顾反对,让官兵们扛着水车进村。
村民们义愤填膺,将他围起来咒骂,说他是个奸臣,贪官。
蔺檀面不改色,划破手心,对天发誓,若地脉风水真的受损,天降神罚,他愿一人承担,生生世世永坠阿鼻地狱,绝不牵连村民,大家听后,这才没有继续纠缠,水车也成功安置在农田中,那一年秋,镇上的收成是往年的三倍。
听着老丈的话,苏玉融仿佛能想象出蔺檀在灯下绘制图样,与工匠商讨的身影。
一股混合着骄傲与尖锐痛楚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苏玉融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连忙低下头,不想在人前失态,背过身去擦了擦泪。
一直默默跟在她身侧的蔺瞻,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瞬间低落的情绪和微红的眼眶。
便不该让她来栗城,这里有太多与蔺檀有关的东西,她见了便会伤心。
蔺瞻立刻上前一步,站在苏玉融身前,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老丈探究的目光,他看向不远处一个正在售卖炊具的摊子,伸手指了指,语气自然地将话题转开。
“嫂嫂,你看那边卖的陶瓮,似乎与京城的不太一样,看上去好像更厚实一些,应该能更保温,我们初来乍到,以后总要开火做饭的,不如买一些?”
他的声音平稳,苏玉融顺从地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一声,跟着他走向那个摊子,将心里泛起的悲痛悉数压了下去。
苏玉融打算在栗城住上一段时日,她一边沿着街道走,一边询问哪里有空院子出租。
大部分的房屋都在水灾时受损,苏玉融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位置与大小都适宜的院子,不算大,但结构还算完整,屋顶和院墙也都在。
她走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里面便钻出来一个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他探出头,“干什么?”
苏玉融回答说:“我、我刚刚在那边听人说你这个院子要租出去……”
男人瞥她一眼,“你要租?”
她点点头,“要的。”
男人却没说话,反而打量起一身素缟的苏玉融。
面庞清秀,说话也细声细气,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妇人。
又瞥了眼她身后穿着儒衫,气质冷冽的少年,个头挺高的,不过身形清瘦,不足为惧。
他眼珠转了转,报出了一个明显高于市价的租金。
苏玉融闻言,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她虽不谙世故,却也直觉这价钱不妥,想试着还价,声音却依旧软软的:“这位大哥,这价钱……是否有些高了?”
“哪里高了?我这儿一直都是这个价格,你爱买不买!”
苏玉融肩膀一颤,瑟缩了一下,“我、我买的。”
那房东见她果然好欺,正要继续想方设法将价钱再抬高一点,却听她身后一直沉默旁观的少年突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极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警告,让那男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律法有载,诸市司评物价不平者,计所贵贱,坐赃论;入己者,以盗论。”①
蔺瞻目光冷淡,扫过那男人,“此地刚经过水患,租赁价应该多少,我想……市司应有定例吧。阁下如此抬价,是觉得我朝律法形同虚设,还是欺我二人初来此地?”
他语气平缓,声音也不高,但字字清晰。
那男人一听见个什么律法,后面的东西都没听懂,脸色便瞬间白了,他一个平头百姓,哪里懂得这些,只懂“犯法”和“偷盗”的意思,顿时吓得不轻。
“这、这位郎君真是言重了,言重了!”
男人连忙摆手,额角渗出冷汗,“是小人糊涂,价钱好商量嘛。”
见遇到个刺头,没那么好忽悠后,男人便立刻收敛了神情,他再不敢耍滑,报出了一个合理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