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傅为义认为,必须返程的原因。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回到了那片漂浮着零星残骸的海域。阿尔忒弥斯号的残骸早已沉入海底,只有海面上薄薄的油污和一些烧焦的碎片,在宣告着昨夜的惨烈。
“傅总,热源扫描没有发现生命迹象。声呐也没有探测到任何异常求救信号。”
傅为义没有说话,他只是亲自操控着潜艇的潜望镜,扫视着海面上的每一寸波浪,不放过任何一块漂浮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就在艾维斯准备再次建议返航时,傅为义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在潜望镜放大到极致的视野中,一片被爆炸撕裂的、巨大的白色船体残骸边缘,有什么东西的轮廓,与被海浪拍打的、无生命的碎片截然不同。
并非海浪的起伏。
那是一截被海水浸透的、属于人类的手臂,正搭在残骸的金属边缘,随着波浪微弱地抬起,又无力地落下。
傅为义立刻报出了坐标,说:“派人上去。”
声音仍然平稳,却有一些微哑。
潜艇巨大的身躯破开水面,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默的巨鲸。舱门打开,几名身着黑色潜水服的救援人员迅速潜入冰冷的海水,向着那片残骸游去。
傅为义没有离开控制室,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主屏幕上。
屏幕被分割成几块,实时传送着救援人员头盔上的摄像头画面。
晃动的、泛着绿色的夜视影像中,他们正在靠近。
镜头越来越近。
首先出现的,是那只死死抓着残骸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色。
然后,镜头上移,照亮了那张脸。
那张脸被湿透的黑发糊住,脸上沾满了油污和干涸的血迹,但那熟悉的轮廓,却在摄像头的灯光下清晰可辨。
“确认目标,”耳机里传来救援人员沉稳的声音,“是季总。生命体征极其微弱。”
当季琅被抬进医疗舱,放在那张冰冷的金属医疗床上时,他看起来早已不像一个活人。
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低温而发紫,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那身原本设计感的西装,此刻被海水、血污和油污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如同破布般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狼狈不堪。
医生迅速剪开了他的衣服,露出了那个狰狞的枪伤。伤口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而发白、肿胀,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傅为义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不久前还意气风发地站在舷梯旁,笑着对他说“欢迎来到阿尔忒弥斯号”的人,此刻了无生气地躺在这里。
却确实地,是季琅。
傅为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具破败的身体,脑中那根名为怀疑的弦依然紧绷着。
他下意识地寻找着破绽,寻找着这场表演中任何不合逻辑的细节,试图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另一场如同孟匀一般的、精心策划的骗局。
但那不是演戏能伪装出来的、因失血和低温导致的、深入骨髓的苍白。
那也不是道具能模拟出的、在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濒临极限的生命体征。
不是设计,也不是谎言。
因为傅为义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他今晚没有下达那个“掉头”的指令,如果他任由自己的骄傲和多疑战胜了那一瞬间因回忆而生的冲动
那么眼前这个人,就会像一块无足轻重的礁石,无声无息地葬身在这片他永远不会再回头的、冰冷的深海里。
医疗舱内的紧急施救仍在继续。
医生和护士们动作迅速而专业,剪开衣物、清理伤口、建立静脉通道、注射强心剂各种指令和仪器发出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充满了与死神赛跑的紧张感。
不知过了多久,主治医生终于直起身,摘下沾着血污的手套,走到了傅为义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傅总,暂时稳定下来了。季总失血过多,加上严重的低温症,情况一度非常危险。子弹从左肩后侧穿过,造成了贯穿伤。万幸的是,弹道避开了骨骼和主要动脉,只伤及了肌肉组织。”
“但因为在海水里浸泡太久,高烧和感染是接下来必须面对的难关。未来24小时,是关键期。”
傅为义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很快,医疗舱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那规律而脆弱的“滴滴”声,和呼吸机送氧时发出的、轻微的“嘶嘶”声。
傅为义垂眸,看着季琅。
那张总是带着讨好笑意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安静地躺在纯白的枕头上。眼睫湿润地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青色的阴影。
傅为义伸出手。
他的指尖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落了下去,轻轻碰了碰季琅冷的、苍白的脸颊。
在他触碰的瞬间,季琅的眼睫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一阵激烈的、近乎痉挛的颤抖后,他的眼睛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季琅的视线终于越过仪器和陌生的舱顶,不甚清晰地落在了近在咫尺的傅为义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