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华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对陈秉玉道:“陈将军,还请您让我和女儿单独待一会儿。”
陈秉玉点点头,便出去了,将门带上。
林东华站在屋内,眼神缓缓扫过屋内的陈设,角落里用红绳缠绕的子孙桶,桌上陈放着用红线绑好的银酒杯,地上是带漆画的朱红色衣箱,床上簇新的被面绣着鸳鸯戏水。透过窗户,他忽然又瞧见两只鹦鹉站在窗台上,也是成双成对。
他内心焦灼至极,忽然起身将那一对银酒杯中间的红线取下,将两个杯子都握在手中,合掌向南方垂着头道:“娘子,你在天有灵,一定是在瞧着我们的女儿。你临走时总不放心她,你果然是对的。凤君跌跌撞撞也长大了,可是我犯了浑,让她孤身涉险,如今……”他咬着牙才能继续说下去:“你若是寂寞了,我们便都来陪你。或许,让她在阳间再多留几十年,她还小呢。给她找女婿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家里的大事还是你来做主。这酒杯便当是茭杯,你若是愿意,就让它一仰一合,一上一下。”
他又默默念了一会,才将酒杯向半空中掷出。听见当啷落地的声音,他心跳得咚咚做声,竟是不敢睁眼看。
有一个是杯口向下的,另一个却不见了。
他提着心四处找去,角落各处都没有踪影。他愈发慌了,“看来此事不可行。”
正在此时,他忽然瞧见床脚边上有一点亮光闪过。他弯下腰来,那只酒杯的形状立即映入眼帘。
杯口向上,端端正正。
第36章复苏黄昏时分,媒婆到了。这媒婆是富……
黄昏时分,媒婆到了。
这媒婆是富富泰泰的一张脸,头上插了一朵红色绒花,打扮得十分齐整,衣裤上都镶了边。
进门前,里正已经给她将事情交代得七七八八,又叮嘱她别乱讲话。她只是拍胸口打包票,“后山胡家小子跟李家二姑娘私奔掉下悬崖那一回,就是我保媒办的。小两口现在孩子都四五个了,你只管放心。”
进了门来,看林东华和陈秉玉两人都在屋檐下站着,脸上半点笑意也无,便躬身笑道:“两位老爷大喜。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怪不得我一路走来,耳边就听见喜鹊叫喳喳,将我往杨家领。我心里还嘀咕,这家刚办完喜事,难道又有喜事。原来应在这里,是喜上加喜的好兆头。”
她走到床前,看两个人在床上躺得僵直,出气多进气少,心里好一阵犯嘀咕,又看俩人腿脚齐全,才勉强开口道:“让我看看,新郎官一表人才,新娘子貌美如花,真是天生一对,成婚了必定恩爱美满,子孙满堂。”
林东华嗯了一声,再不说话。陈秉玉叫亲兵过来,掏了一锭银子给她:“这是媒钱,务必办得体面妥当。”
媒婆看看陈秉正,又看看林凤君,也估量不出谁的病情更重些,只得自来熟地招呼杨家新郎新娘:“先将新娘子往旁边屋里抬一抬,梳妆打扮要紧。”
林东华心里不安,便在院子里乱转着,也不知道转了几圈。群鸟还在绕着院子飞,几乎要贴在他脸上了。忽然他认出了两只鹦鹉的身影,心下便是一动。
他走进厨房要了一把米,洒在墙边,鸟儿便飞下来啄食。只有两只鹦鹉落在他手上,振翅嘎嘎两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好一阵酸楚:“是不是凤君知道险情,就将你们放了?”
公鸟在他手心小跳了几下。林东华叹了口气道:“凤君待你们一向用心。你俩离老天爷近,便转告他。我虽犯了杀戒,罪无可恕,要有报应,只落在我一个人身上罢了。我女儿是心善的人,从不曾做过一件坏事,请他千万保佑。”
两只鸟儿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屋里,脑袋左摇右晃。他忽然明白了:“你们想去看凤君?”
“嘎。”
“我带你们去。”
两只鹦鹉便落在他肩膀上,一起进了耳房。杨家新媳妇在媒婆的指挥下,将林凤君的头发慢慢梳开,在脑后挽成一个妇人发髻。凤君原有个美人尖,梳着刘海时倒是瞧不出,此刻将额头全露出来,更显得眉眼素净,脸色苍白,竟像是她母亲病重时的憔悴样貌。林东华看得有如万箭穿心,险些便要流下泪来,强行忍住了。
媒婆察言观色,立即将头上的红色绒花摘了,给凤君戴在鬓边。她还想擦些脂粉,林东华只怕蹭到了脸上的伤口和血痂,苦笑道:“这就不必了。”
媒婆笑道:“新娘子天生丽质,不打扮也是大美人儿。”又将胭脂给她涂在唇上,刺眼的一抹红。
林东华看女儿的发髻上光秃秃的,难过至极。他忽然想起她包袱里那根凤钗,转身想去拿,又停住了,心想:“女儿出嫁的妆饰按规矩都是娘家操办,怎能戴陈家的东西,叫人看低了。”
他将语气放软了,问杨家新媳妇:“我想买你头上这根金钗,不知道能不能割爱。”
新媳妇愕然地瞧着他,手捂着金钗不肯放。媒婆却明白了,他是觉得女儿出嫁没有首饰头面,心里过不去。林东华恳求道:“你只管出价,能给得起的……”
新媳妇垂着头支支吾吾道:“这原是我相公送的。”
媒婆劝道:“横竖他人都是你的了,换了银子,再买两支三支也使得,何必恋着这一支。”
新媳妇红了脸,“如今要打算的事多了,便舍不得。”
新郎正好进来,听她这么说便笑道:“娘子,这不算什么,咱们只当成人之美。改天到镇上,到县城,最时兴的样式随你挑。”
新媳妇便将金钗拔下来,仔细地给林凤君插在头上。她本来一腔委屈,见林凤君眼睛紧闭,昏迷不醒,心底的同情立时涌上来,轻轻摸着凤君的额头道:“这位姐妹年纪轻轻遭了大难,将喜气传给你些,拜堂成了亲,病就好了。”
她又从柜中取出两套簇新的大红婚服,吩咐相公去给陈秉正帮手,杨家新郎摇头:“那边一群大老爷们,可用不着我。”
她便推一推他:“院子里呆着去。”
两个男人被赶走了,林东华站在堂屋前,看着门边的一副喜联,字体端庄秀逸,很有功底。他又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想道,“字如其人。论家世、学问、人品,陈大人若不受伤,实在是难得的佳婿,只可惜……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天渐渐黑得透彻。亲兵们将红灯笼点上,挂在门前。杨老汉又用红绸结了几朵大花,挂在屋檐下。灯笼随着风轻轻摆动,映得满院生辉。
媒婆叫道:“吉时已到。”
陈秉玉走到他面前拱手:“伯父请。”
林东华见他换了称呼,一声“陈将军”便压回去了:“请。”
两只鹦鹉带着群鸟落在新房窗户上,挤挤挨挨地竟将窗户快遮了一半。屋内红灯高照,喜字贴满窗棂,若不看两家人的脸色,便是一派祥和喜庆景象。
一对新人肩并肩躺在床上,都是眼睛紧闭。陈秉正穿着一身绛红长袍,林凤君则披着霞帔,金线绣纹熠熠生辉。因为是躺着,就没有用凤冠,也没有遮盖头。两个人相貌年纪倒是匹配,任谁看了,也不得不赞一句,实在是一双壁人。
林东华曾无数次想过送女儿出嫁,却实在想不出是这样的情景,内心悲凉难以言表。他深吸一口气,问媒婆:“这拜天地……如何拜法?”
媒婆笑道:“这倒不难,天地桌都是现成的,摆放香炉、蜡烛,两家亲友代为参拜“天地君亲师”牌位就是了。”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开来,他与陈秉玉二人对望一眼,都尽力挤出来一抹笑容。
“一拜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