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学会等待,等待不是怯懦。江湖潮涨潮落,他的仇家不止你一个,他的靠山也不会永远屹立不倒。”他指着外面的远山轮廓:“我是个镖师,从这里到西北,走近路攀山越岭是十天,稳妥绕行要一个月。可是走镖的都知道,最快的马不一定平安到达。”
芷兰将指尖深掐进掌心,“我会的。”
他将一锭银子轻轻放在她行囊上,“我知道这很难,有人一辈子也没等到。可是复仇不是把自己也变成祭品。范小姐,你要用心活着,才能亲眼看到仇人倒下,才能在坟前告诉死者,世间终究没有辜负清白良善之人。”
风呜呜地吹着,芷兰紧绷的肩头终于一点点塌了下来,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林东华将帘子放下,挥挥手,“走吧。”
马车晃晃悠悠地消失在视野中,林凤君深吸了一口气,腿脚发软地上楼。吊子里备了热水,她安静地将周身擦过一遍。
被子很软很暖和,桌上放着一盒喜饼,她拈起一个放进嘴里,只觉得淡而无味。何怀远……其实已经很陌生了,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但即便是与她毫无干系的人,死在自己父亲手上,那一幕也叫人难过极了。
她呆呆地落下两行泪。若是再也见不到陈秉正该怎么办,辗转一场,终究还是没缘分吧。
她心里害怕起来,将手按在太阳穴上,使劲回忆他的样子,额头很饱满,眉毛又浓又直,她去摸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凶。
她一翻身坐起来,提了只笔,在纸上描着。他眼睛不小;鼻梁高高的;鼻子侧边有一颗痣,在鼻梁的阴影中显不出来。画来画去,总是不满意,没有那股精神气,他得意起来也怪嚣张的。纸上看过去,只能分辨出是个年轻人,有张好看的脸……糟了,要是他真被判了刑,刽子手一刀下来,头和脖子分了家……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手上一抖,笔落在纸上,正落在脖子下面,一道黑色的印记。
太晦气了,她陡然觉得不祥,慌乱地在纸上涂着,将那一道改成衣领,也有点怪。冷不防嗓子一阵刺激,她拼命地呛咳起来,都怪他,喜饼非要放这个辣味的,将她的眼泪辣出来一大片。
一碗奶白色的鱼汤出现在她眼前,她端起来咕嘟咕噜灌下去。
林东华伸出手点一点她的画,“给我女婿画通缉的画像呢?还怪逼真的,小心被官府拿了去。”
“爹,你……”她哭笑不得地将画收起来,“画着玩儿。”
“多喝点,安神补脑。”
她抿了抿嘴唇,用愕然的眼神瞧着父亲,“爹,用鱼腥味掩盖迷药的气味,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林东华被戳穿了,倒也不急不恼,“凤君,你需要好好睡觉。”
“爹,我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小孩。有话直说不好吗?”
“你在爹面前永远是小孩。”他笑眯眯地说道。
“不成……”她只觉浑身一轻,仿佛灵魂脱了壳,周围的声音急速褪去。紧接着,黑暗如同温柔的波浪,将她彻底吞没。
林东华将女儿抱到床上,盖好被子。随即走到拐角的一个小房间内。凤君母亲的牌位前,三炷香已经快燃尽了。
房间里满眼都是红色。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喜饼。凤冠霞帔和绣鞋被安放在一角。他叹了口气,将整套嫁衣收起来放到柜子里。
“娘子,凤君年纪大了,越发要强。她嘴上不说,其实难过得要命。希望你在天有灵……”他顿了顿,“让凤君安稳愉悦地过一辈子。不然,我死也不安心。”
香头猛地亮起来,他睁大了眼睛。“娘子?”
下一个瞬间,橙红的光挣扎着膨胀,旋即坍缩成一个小点,最后只剩一缕青烟,香灭了。
他垂下头:“尽人事听天命吧。”
忽然身后有敲门的声音,轻轻的两声,很柔和。
他开了门,外面竟是黄夫人,脸色苍白,但发髻仍然是一丝不苟。后面跟着陈秉玉,一脸火急火燎。
“亲家老爷,我手下派人来报,朝廷改派了户部尚书冯大人做钦差大臣。”陈秉玉将门关了,说话很快,“冯大人是秉正的老师,说不定有转机。”
林东华脸色变了,“消息属实吗?”
“属实。官船已经进了济州界。”陈秉玉拽了一把椅子,先请黄夫人坐下,随后说道:“家父在世时,与冯大人有些交情。后来他又成了二弟的座师。我想趁冯大人还在济州,拦住官船,请他上岸一叙。他若念旧情肯通融,那自然好。”
林东华道:“若不能呢?”
黄夫人肃然道:“家中的商铺、钱庄、田地,只要我们府里有的,绝不吝惜一丝一毫。”
陈秉玉也点头:“我岳父那边,娘子已经写信过去,请他尽力斡旋,一定留二弟的性命,哪怕最后流放充军,我在军中也有熟人照拂。”
林东华却沉重地摇头:“陈将军,你若是想救二弟,便只能忍住,不要私自去求见。”
“为什么?”陈秉玉神情焦躁,“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这冯大人官声如何?”
“还不错,据说周正妥帖,为官清廉。”
林东华了然地笑了,“他政声卓著,又有贤名,为了避嫌也绝不会见你。陈家私下去求,难保有外人瞧见,有心人借题发挥,参上几本,秉正的罪名就坐实了,神鬼难救。”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陈秉玉被说服了,“那怎么办?”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黄夫人看着凤君母亲的牌位,忽然开口道:“假账……秉正送回来的账我已经看过了。”
“可有疑点?”
“这用仓库粮食出入流水做假账的手法非常高明,但总有疏漏。”黄夫人有些犹豫,“只是当日我们收到凤君的另一封信,杨府内另有一本假账。他们要判秉正的罪,用便是第二本帐,那本帐我没看过,无法判断。但如果我们能戳破第二本假帐,那他们就再也没有证据。”
林东华想了想:“第二本假账……应当还在省城。”
黄夫人取出一柄钥匙,“秉玉,你回府到我房内,将秉正抄写的账目取回来,亲自去取。”
“是。”
陈秉玉急匆匆地走了。林东华道:“第二本假账倒没那么容易下手。”
黄夫人收敛了神情,款款站了起来:“我有一个问题,请教亲家老爷。”
“什么事?”
“纸张做旧,用的是什么技法?”
“有一种果皮,点燃熏蒸后会冒出白烟,将白纸悬挂其上,熏上三天三夜,便呈现老旧的黄褐色。”林东华用手比划了一下,“这是古董行做旧书画的法子。难道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