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狭窄的木板伸过来,横跨在两船之间。陈秉正微微颔首,坦然踏了上去,江风吹起他的衣襟,呼啦啦乱响。
陈秉正径直走到林凤君身前,弯下腰去,是凝神细看她的面色。
“还疼不疼?”他低声问,声音比刚才柔软了许多。
她原本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呼吸也平稳悠长。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两下。
“娘子,我来接你了。”他低声说道。
林凤君眨了眨眼睛,勉强嗯了一声。
陈秉正点点头,重新站起身,“何帮主。”
“陈大人好胆识。”
他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我读了多年书,私以为凡事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商量。贵帮为朝廷做事,我也是为朝廷做事,可谓殊途同归。何必要喊打喊杀,还要牵连女眷。”
何长青叹了一口气,“请大人到舱内商谈。这里风吹日晒,人多口杂……”
陈秉正却朗声道:“不必了,我娘子告诉我,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行事最讲究光明磊落,无事不可对人言。”
何长青愣了一下,低声道,“这……怕是不方便。若陈大人不放心,我叫常镖师、李镖师在旁边作陪,也好有个见证。”
陈秉正用余光扫过那几个人,知道那是何家的心腹,摇了摇头道:“何帮主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手下镖师上千人,连带水路上的船工纤夫,不下万人。何帮主口中的一句话,便是数万人的衣食所系。既然是要谈大事,便不能只是自己人说了算,还得能摆在台面上,让大家来评评理。”
这话一出口,何长青的脸色变了。这甲板上原有百余人,眼见官船死死逼住不放,心中本就忐忑不安,只怕是何家一意孤行,万一官兵发威将清河帮尽数屠戮,自己便成了冤死鬼,所以一时都嘀咕起来。
何长青见陈秉正全不按常理出牌,又想到此人一贯不合时宜,收买拉拢毫无用处,一时心烦意乱,只得斟酌了词句:“清河帮众为朝廷做事,一向尽心竭力,不管是宫中贵人,还是朝廷大员,颇有些赞誉。”
“秉正知道。贵帮勤勉不辍,恪尽职守,我深深敬佩。有什么需求,只要是天理国法允许,尽管提出,提供方便是我分内之事。”
何长青叹了口气,“很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带我岳父、娘子和小弟回济州医治,他日相见,再叙不迟。”陈秉正说完,便要转身。
“慢着。”何长青一摆手,“陈大人,我最喜欢听读书人讲话,其中有一句我觉得很有道理,叫做不为已甚。我这个年纪,讲究饮食有度,点到即止,与陈大人共勉。”
陈秉正的脚步停下了,他笑了一声:“何帮主是提点我,做人做事有分寸,对吧?”
“老朽侥幸多活了三十年,忍不住多嘴。”
陈秉正骤然提高了声音,指着林凤君道,“我娘子身上的伤,是在铜盘岛孤身迎战倭寇时被砍伤的。她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讲道义,重名节。你们是同行,本该同道,如今却对她刀剑相向,这就是你所说的分寸,对吗?”
何长青冷笑道:“事出有因,我手下一艘货船,被人夜半劫去,不知所踪。有人来报信,说正是这几位……”
“倭寇在江南沿海作乱数十年,年年杀伤百姓,掳掠妇女,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所到之处,房屋被烧,田园尽毁。”陈秉正将眼光扫过清河帮众人,“诸位壮士拳脚生风,刀剑鸣鞘,是江湖上的蛟龙猛虎,却甘愿勒索私船,也不肯想一想泣血的江南父老。见苍生倒悬而不援手,岂非辜负了这身筋骨?如此,又怎能称得上武林道义?又有何面目挂这一幅义薄云天的旗子?”
“你……”
“你们对着这旗子,当真该扪心自问,羞也不羞!更何况,那艘船是被劫了,还是要给倭寇送物资,诸位心中自有公道,无需我多言。”
“陈大人,通倭这种罪名,可不好往别人身上乱扣。”
陈秉正冷冰冰地回应道,“我可以查,翻天覆地、挖地三尺地查,瞒得过天,瞒得过地,可瞒不过悠悠众口,天下苍生,但凡尔等触犯国法,便是天理昭彰,法理难容。”
他转向围成一圈的帮众,“各位,你们的帮主借着漕运这等国家命脉从中渔利,一年到手不下二十万两。可是手下的镖师们,每年不过数十两。我娘子对我说过,行船走马三分命,走镖本就是万分危险的行当。在外走一趟镖,家中妻子儿女,急盼归家,你们为了一年区区数十两银子,已经吃尽苦头,可是这几个人……”他瞥了一眼常镖师,“拿着数百倍的薪俸,日日吃香喝辣。他们口口声声讲什么江湖道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到头来,享福的是谁,受难的是谁,想明白了吗?”
这一番话落地,一片寂静,只有江风的猎猎声。站在最前的几个年轻镖师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脖颈上青筋暴起。人群里不知谁粗重地喘了口气。
忽然,不知道哪里飞来一支袖箭,正冲着陈秉正而去。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林东华飞身而上,将那支袖箭斩为两段。
江原同时扑出,站在陈秉正身前,抽刀叫道:“听陈大人将话说完!”
陈秉正冷笑道:“是谁怕了?谁不想让我再说?依我朝律法,凡有通倭情事,是灭门的大罪。本来只想吃一口安乐茶饭,若是平白无故,一家老小人头落地,到时候只能去地府诉冤。人生不过区区数十年,别让人当傻子耍弄了!”
镖师们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突然有个人扯开衣襟露出胸前,斑驳伤疤。“大人!我们走镖的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护镖,倒叫那起子蛆虫在背后捅刀子!”
怒涛般的低吼在人群中翻涌,几十双布满老茧的手按在兵器上,陈秉正点点头,“谁愿意出首告发,便是无罪!”
何长青霍然起身,“你们……都要犯上作乱吗?”
“陈大人说得对,拿兄弟们的血肉给你填平这升官发财的道,今日算是受够了!”那个带着伤疤的镖师大喝一声,“跟我上!”
常镖师见势不妙,用刀抵住陈秉文,“你弟弟还在我……”
话还没说完,只见陈秉文脖颈猛地后仰,将全部力气灌注在牙齿上,狠狠咬进常镖师持刀手腕最脆弱的部位。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箍住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瞬间。就在这转瞬即逝的破绽,他像一尾滑溜的鱼,猛地向下蹲身、拧转、挣脱,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何长青叫道:“祖宗规矩……”
江原猛地动了几步,抽出腰间的匕首,揉身扑上。何长青拧腰侧身,匕首擦着他衣衫掠过,带起一道布帛撕裂声。他右手化掌,不退反进,一记凌厉的穿心掌,后发先至。江原闪身躲过,匕首插入何长青的手臂。他整个人踉跄后退,被两名年轻镖师迅速用铁链锁住。
另一边,几个忠于帮主的资深镖师在围攻之下节节败退,几把雪亮的钢刀已经架上了他们的脖子,冰冷的刀锋紧贴着,他们不敢再有丝毫异动。
整个打斗过程如电光石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与火把燃烧的焦烟味,激烈的碰撞声过后,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铁链扣死的“咔哒”声。
何长青仍在奋力挣扎,“江原,你……你这奸诈小人,一定是早有异心……”
陈秉正站在他面前,摇了摇头,“今日我不收你,老天也要收你。”
江原站在最前方,率领镖师们屈膝半跪,众人齐声高呼,声振屋瓦,“请陈大人为我们做主!”
“好,首恶既除,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陈秉正将手在袖子里紧紧握住,“听令,全速驶往济州码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