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容棠素来是最痛恨白发丝儿的,这几年她的白发越生越多,但她总会觅求那些染发的方子,将自己的白发染回去。
她最怕韶华不再,所以一直在偷偷使用着染黑发的那些色膏。
但她现在没有用了。
没了膏油的漂染和遮挡,赵徽适才发觉,宿容棠已经有了半面苍苍白发了。
赵徽原本想问的问题,在看到这些白发丝儿後,戛然而止。
许是觉察到小皇帝的抵达,宿容棠在做完早课後,并未起身相迎,而是道:“陛下可知晓尸毗王割肉饲鹰的故事?”
——尸毗王割肉饲鹰?
赵徽信步伫立于宿容棠身侧的位置,摇了摇首,“朕不信神佛,自然不曾听过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
宿容棠不傻,听出了小皇帝口中的暗讽。
她起身说道:“陛下跟着哀家来。”
说着,她就搴起了裙裾,朝着里端的一个内殿行去。
赵徽不懂宿容棠心中在打着什麽主意,但她今时今刻的处境等同于穷弩之末,再也掀不起什麽大风大浪。
赵徽的这些思绪,在进入内殿之後,就彻底地断了。
他看到了一副巨大的古画,画中描摹着一个是通体黑身的佛祖,他盘踞着双腿,让一个信徒持刀割下他左小腿(迫近膝盖)的肉。信徒旁边放置着一架天平,信徒将从佛祖腿上割除的肉,放在了天平一侧,而另一侧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白鸽。
画风内容之绚丽鬼妖,让赵徽当场就怔愣在了原处。
他的视线甚至没法从佛祖的身上挪开,一直牢牢地定格在上面。
“这位愿意让信徒搁下腿肉的佛祖,名曰尸毗王。”宿容棠娓娓道来,“陛下当前所看的这幅画,来自敦煌莫高窟。”
赵徽蹙紧眉心,纳闷道:“尸毗王为何要搁下腿肉?”
“他为了救下那只白鸽。”
赵徽面上惑意更深。
宿容棠道:“尸毗王为了救那只被苍鹰追逐的白鸽,与苍鹰达成了一个交易——苍鹰要求尸毗王拿所有的宝物作为交换,尸毗王承诺给予金珠宝器,但被苍鹰冷拒,苍鹰说,它只要尸毗王的血肉。”
赵徽眼神闪烁一下,心律怦然跃动,没有继续说话,而是静静地听宿容棠继续往下说。
宿容棠继续道:“尸毗王拿来了一只天秤,将那白鸽放在了天平的另一端,自己则坐在天秤的这一端,指使座下的一位信徒前来持刀割下自己的肉。”
顿了一顿,宿容棠好整以暇地睇望了小皇帝一眼:“接下来,诡异的事发生了,尸毗王割下了一块又一块的腿肉,那天秤总是不见平,他遂一直将腿肉切割下去,但那天秤仍旧不见平整。自那时起,尸毗王开了悟,只有舍掉自己的全部肉身,才能真正救下那只白鸽。”
“最後,尸毗王舍掉了自己的全部肉身,这一座始终不平的天秤,终于平了。”
赵徽怀抱着一种震悚的心情来听这个故事。
既荒诞,又离奇,甚至……他难以尸毗王的做法。
为何救下一只白鸽,尸毗王甘愿舍掉自己的肉身?
以及——宿容棠为何要跟他讲述这个佛教故事?
似乎洞察出了赵徽的困惑,宿容棠温声道:“尸毗王是真正的救世主,为了救济生灵,他甘愿舍弃全部肉身,他就是道,是真正的活佛。”
继而话锋一转,宿容棠面对赵徽道:“我便是尸毗王座下的信徒,我不需要任何财富丶权力丶地位,我继承了王的道义,是来救赎这个陷入水深火热的人间世的。”
宿容棠的言辞逐渐变得激昂起来,道:“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行所为皆是正义!”
赵徽觉得这番话未免太过于狂妄了,肃声道:“你根本就做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哀家何错之有?”宿容棠脸色瞬时变得阴沉起来,声词渐厉,道:“哀家研发五石散救济世人,让他们于苦痛之中解脱!为了天下苍生能往生于极乐世界!”
“……”
赵徽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麽。
他觉得宿容棠从一开始就错了,她爱生民百姓,但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和方法。
不是所有百姓都想要去西方极乐世界的。
也不是所有百姓都想着要通过吸食五石散来逃避痛苦。
百姓们远比他们所想象的要强大。
百姓根本不需要五石散,他们能够依靠自己的能力克服艰难困苦。
她凭什麽假借“尸毗王弟子”——也就是卧佛——的名义,广纳信衆,并对这些懵懂无知的信衆传发五石散呢?
赵徽将内心的困惑,逐一道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