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蓉,有你一封信,九点邮局刚送来的,正好你在。”传达室的人从一排信箱里找到林书蓉所在的科室,又在一沓信件和报纸杂志里翻出林书蓉的一封信,递到林书蓉的手里。
林书蓉看见信壳上的邮寄人,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很微妙,有点儿生气,有点儿讥讽,林夏青很少能看见小姑姑露出这样嫌弃的表情。
她把信连壳揉成一团,毫不留情地丢进墙角铁皮垃圾桶。
林夏青眼快瞄了一下,信封上的地址是京城某某胡同某某单位的家属楼,她梗着脖子看着那只垃圾桶,目瞪口呆道:“小姑,这信你不看?”
林书蓉目露冷淡鄙夷,“咱们姑侄俩今天出门真是没翻黄历,上赶着被人喂气受。”
她一把挎上林夏青,“跟我去后面的宿舍楼一趟,先挑点儿书回去,正好再过十来分钟就到饭点了,我这儿有多余的饭盒,你顺道打两个菜带回去,下回我去医院看二嫂再把饭盒带回来。你要不要干脆跟我在食堂把午饭吃了?”
林夏青摇摇头,“我还得回去给他们打饭呢,我在外头吃耽误事儿,他们得饿肚子。”
林书蓉步子很快,似被刚刚那封信惹怒,林夏青几乎是被小姑姑拽着走。
“今天周二,食堂应该有糖醋排骨和炸带鱼,方和平经常请我去外面下馆子,我手里头攒了好些多余的饭票用不完,一会儿多要两份排骨和带鱼你带上,晚上那顿还能接着吃。上午单位刚发了夏季防护用品,里头有几张冰淇淋券,正好我揣兜里了,冰淇淋券上有具体的兑换点,你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换就行,券一会儿我就给你夹书里。医院肥皂够用吗?我那儿发的肥皂还剩好几只,还有花露水你也带一瓶走,你瞅瞅你腿上好几个蚊子包,咱们家都是那种爱招蚊子的血型。”
林夏青虽然感动,但依旧很怀疑林书蓉这样气都接不上地使劲说话,是为了快快甩掉来自刚刚那封废信的打扰。
她总得拣点好听的话宽慰一下小姑吧,于是她说:“方和平是总请你下馆子,我和他头一回碰头,就是在国营饭店门口,他当时嫌我挡道,可是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林书蓉忍俊不禁:“说得他好似一只馋猫,不过也差不离了,我没见过这么爱上馆子的人,他说他妈是特殊工种可以提早退休,闲着在家负责一日三餐,但是做饭不好吃,他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外头吃饭。他这平时待人都很客气,偏偏那天吃错药,你别记他。”
林夏青总算能感受到小姑姑的脚步慢下来了,“我当然知道方和平是好人,小姑姑,方和平还很会爱屋及乌,你大概不知道,我卖头半缸酱的时候,原来全是他找的捧哏儿,没一个真顾客。也或许有吧,零星一两瓶的,也当不得数。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卖后半缸酱的时候,我没好意思再麻烦方和平帮我订罐子,我就自己跑去玻璃厂,后来跑乡下装了酱拉到县城菜市口去卖,好家伙,这后半缸酱我卖了足足四天才卖完!那时我就知道了,我的开张生意那么红火,一定是方和平‘暗中相助’。”
林书蓉也愣住:“他安排的?”
很快她又埋怨侄女太过生分,“你一个人在大太阳底下卖了四天的酱?下回你再这样自己扛着,我就真动气了,都是一家人,给你钱你又不要,现在是救急的时候,你和二嫂又不是大哥大姐他们那种……县里头的治安我不怕,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姑娘家家,县城乡下两头跑,万一路上碰上点什么,你可要你妈怎么活?”
林书蓉只身一人北上念书,路上也不是没碰过钉子,社会就是只大泥缸,里头什么货色都有,少不得要和那些烂人烂事一路斗智斗勇。
林夏青亲昵地紧了紧林书蓉的胳膊,撒娇道:“小姑姑,你真好。”
林书蓉拿她没办法,这丫头几时变得这般油滑了?她正跟她置气呢,她一个撒娇卖好,自己就发不起脾气来了。
到了宿舍,林书蓉招呼林夏青去写字台那里坐,复习资料全堆在那上头。
林夏青看着两摞小山似的书和各种讲义笔记,感慨说:“难怪没方和平这免费苦役,小姑姑你搞不定这堆东西。”
林书蓉撩开橱柜帘子,从里头翻出一只搪瓷杯,冷水壶的水里被丢进去的两片杏脯,原本皱巴巴的皮被泡得重新焕发饱满,林书蓉一面倒水,一面回头说:“方和平有时候办事太招眼儿了,我是新进职工,按份儿是住不上单人宿舍的,应该两人住一间。但我这一批新职工,女同志是单数,有一人要落单,按理说谁住单间应该抓阄,但方和平暗中找了家里人在背后运作,所以我一进单位就遭人恨了。我当时也奇怪,抓阄也没抓,领导直接分派的宿舍,可再怎么分派,这种好事儿也不该分派到我的头上啊,怎么就轮得上我住单间呢?那会儿我和方和平也没多熟,顶多算打过几次照面,根本不知道是他背后出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家里头的情况,要是早知道,我肯定提防着他的。”
林夏青突然好奇,“小姑,你当初是怎么和方和平好上的?”
嗯,杏脯水入喉能品出来丝丝的甘甜,果香也是淡淡的。
林书蓉说的好无奈:“还能怎么好上?也是一时冲动,和先头那个斗气呗。”
林夏青差点儿把嘴里的水给喷出来,什么?这是什么惊天八卦?
林书蓉虽然神色冷淡,但林夏青能看出来,上一段感情带给她的伤害其实很深,而且林夏青基本已经确定,刚刚被丢掉的那封信,应该多少和那位前男友有点干系。
“小夏,你记住,男的和你好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完全沉沦下去,你要时刻保持清醒,时刻让自己保持进步,像咱们这样身后空无一人的乡下姑娘,只有靠自己才能谋出一条路。所有恋爱谈到最后,分道扬镳都是因为触及了人性里最核心的利益,利益没有得到满足,再深厚的感情,都得为那人的前途让路!”
林夏青一愣一愣,这么说……那还是个凤凰男叠加陈世美的版本?
“都过去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林书蓉坐在床边,手扶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上,眉间透出些微疲倦,“至于方和平……我不该在被人背叛的时候,转头就找个人加以报复。我挺卑鄙的,把方和平当成了报复的武器,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我不该利用他,虽然他说他甘心被我利用,并且希望被我毫无保留地利用,但现在想来,我真的好愧疚。我们开始的起点,是源于我对另一个人的愤怒和报复,这对他一点儿都不公平。”
“传达室那封信,就是那个人寄来的?不是分手了吗,他还缠着你做什么,该不会他这么快就被甩了吧?嘁,好马不吃回头草。”
林书蓉苦笑:“瞒不过你吧?你一向很聪明的,你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是这个家里的大学生,只是这些年被家里耽误了。”
林夏青撇过这句,直接跳起来:“真是啊!”
好一个渣渣,都分完手了还寄信来,果真吃回头草来了?
林书蓉摒声恨道:“那个人算什么东西?他为了那个女人丢弃了我,现在又让那个女的写信羞辱我,他连个撒泼的女人都管不住,算什么男人!”
哦,信不是那男的写的,是那个男的现女友。
“她写信给你干什么?耀武扬威炫耀一番?”林夏青想象不出信里的内容,但想必那俩货现在一定是过得不幸福,不然他们缠着一位已经放下的前任不撒手,算个什么事儿?这种没品的前任,惹上了就得晦气好一阵,最后拖的早就走出阴霾的自己自己,又一次元气大伤。
这就好比,好不容易过了黏黏答答的梅雨季,天刚放了晴,家家户户都拿出捂霉了的被子、衣服大洗特洗,结果还没晾干,转头天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虚晃一枪搞诈骗,怪恶心人的。
林书蓉起初并不觉得那女的是个变态,听说她的父亲在外交部是位级别不低的干部,没想到这种家庭还能养出来这样一位恶趣味的放□□孩儿,实在有辱门楣。她写信给林书蓉,在信里极尽描写她和楚致远第一回做成那事儿的各种细节,言辞间放荡又处处透着傲慢与炫耀,她说楚致远衔着她的时候,她能看清他正头顶那个十分端正的旋儿,两人是怎么在最快乐的时候搂在一起激动到打哆嗦。
这些恶心的话,林书蓉捧着信的时候,完全泪如雨下,并且感觉自己受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莫大侮辱。
她不懂为什么那个女孩儿都已经胜利抢走了她在大学恋爱三年的成果,她也早就跟楚致远说清楚了,这辈子不会原谅他,并且死生不复相见,那个女孩儿凭借良好的出身和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顺畅人生,轻易掠夺走别人的伴侣,什么都该满意了,却偏偏在自己快要走出伤痛的时候,寄来一封这种恶心人胃口的信。
林书蓉一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她会梦见和楚致远在大学里最快乐的片段,回忆有多快乐甜蜜,画面一转,就有多讽刺和恐怖,他和那个女孩儿浑身赤裸地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他们肢体交缠,头颅凑在一起,餍足地露出对自己的嘲笑。
有了第一封信,就有第二封、第三封……林书蓉刚开始每一封信都看,每打开一封信,她都要经历好久才能走出伤疤,和方和平在一起,就是受了其中一封信的刺激。
那会儿林书蓉已经不打算留在北京了,辞去了实习单位想给她转正的好意,把毕业后的就业方向转回了老家。分了手,加之父亲突然离世,林书蓉的心一下空空的,可能短时间内生离死别都经历了,便觉得以后工作离家近点儿好,想家了,随时都能回家看看。
林书蓉在毕业前三个月,就坐着火车南下回到荷县,又联系了母校老师,请求老师凭借人脉,帮忙介绍一家可以接受实习生的单位。
她回荷县的第一天就遇见方和平了。
他也是县中的,比她年长几岁,个子很高,但长相并不俊美,只能算是五官方正,气质上过得去。她回学校找老师帮忙,方和平回学校帮朋友的孩子打听中考填报县中的分数线,他的朋友一向很多的,还有不少年纪差一轮的忘年之交,朋友有年纪那么大的孩子,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一点儿不稀奇。
林书蓉和方和平有相同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连着任了七八届的班主任,当着老师的面,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方和平是什么人,从小到大,只要他喜欢的东西,就是天上的星星,家里头也想办法给,谁叫传到他这一代已经人丁单薄,寥寥几个叔伯,生的还都是清一色的女孩儿,只有他这么一柱香火可堪委以重任。方和平虽然泡在一竿子堂表姐妹中长大,但第一次对女孩儿动心,却开窍得很晚,林书蓉的出现,便是他命中的煞星。